光神的身體是極好的容器,能容納世間一切力量,譬如別的神仙互渡修為,還需一棵淨化仙澤的神芝草做引,以免修為入體後擾亂各自氣澤。但光神沒這個煩惱。迄今為止,除了創世缽頭摩花遺留於凡世的業火和焚風,還沒有什麼力量入了光神之體,能給她帶去痛苦。所以,這預知夢中,不受控製地在她體內遊走,使她如此痛苦的力量,會和創世缽頭摩花相關嗎?她不由得思忖。
她其實大概能夠猜測出那力量從哪裏來,又是為何會入她之體。
白日裏她曾告訴神使們,此去千絕境,她想從慶薑手裏取一樣東西。實際上,東西並不是有形的東西,而是一種力量。醒來的這段時間,她預知夢做得頻繁,在今晚這夢之前,還做過一個夢,在那夢中,她發現慶薑隨身佩帶的神兵西皇刃中蓄了一種極為可怖的力量,可能同滅世相關。因了那夢,她才決定冒險一探,以己身為容器,從那西皇刃上盜取一部分力量回來,研究一下它到底是什麼東西。
今日的這個夢,似乎正與她的計劃相合。可以預見,她的計劃成功了——她順利盜取了那力量,隻是那邪力霸道,帶給了她極大的折磨。但這也無所謂,那夢境雖給了她痛,卻也加深了她的好奇心,讓她更想要快點搞清楚西皇刃之力和創世缽頭摩花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
對了,還有那不知麵目的青年。
想到那青年,她不由恍惚了一下。艱難地撇除掉被疼痛逼得失智時,她對青年的那些不太像話的癡纏,能記得的是,青年的聲線偏低,是涼淡的,身上有一種香,也是涼淡的。或許是個疏冷的青年。但他幫她療傷時的動作,卻分明又很溫和,甚至稱得上溫柔。而最令她感到驚奇的是,他的仙力竟能壓製住她體內的邪力,雖然隻是暫行壓製,但也已經很了不得,起碼說明了青年並非等閑之輩。
可惜這二十多萬年後的新神紀,她根本不認得幾個青年才俊,關於青年可能會是誰,她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
月色花香都極為催眠,她躺在月色下的草地上,還想繼續想一會兒,卻抵不住睡意擾人,很快便靠在手臂上,再次沉入了睡鄉。而這一次,她沒有再做夢。
六合之內,地分八荒,八荒之中數南荒占地最廣,世代為魔族所居。然南荒雖廣,卻因靈氣不足而少有靈秀之地,不過蒼梧山下的千絕境是個例外。千絕境內千岩競秀四季如春,同神族那出了名靈氣彙盛的青丘之國相比也不遑多讓。且這千絕境還有一宗好處,一旦進入此境,任你什麼法力、法術、法寶都發揮不了作用。四族皆猜測,這便是慶薑選定在此境行大婚的原因——失了法力加持,大家在他大婚上作妖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不少……
時近戌中,慶薑攜那魔族公主行了大儀後,在丹末殿同眾賓客喝了幾輪酒,便往新任魔後所在的後殿去了。眾魔自然沒膽子去鬧魔尊的洞房,皆在丹末殿飲酒作樂。
天族太子和三皇子的宴桌擺在丹末殿上首,隔壁便是青丘西南荒之君白玄上神和東南荒之君白真上神的席桌,往右是鬼族離鏡鬼君的席桌,再往右是妖族太子瑩若徽和黑冥主謝孤栦的席桌。可見除了西方梵境的佛陀們沒來湊熱鬧,各族都來得挺齊全,大家都很給慶薑麵子。
丹末殿下首分散著眾小魔們的席麵,小魔們不敢來鬧貴客,故而殿中雖觥籌交錯宴飲歡然,上首這幾桌還是比較清靜的。
緗之魔君的小兒子清羅君側坐在天族這一方席麵上,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團,一徑地惴惴:“我看到我父君在瞪我了,啊他又在瞪我了,”悄悄向身旁的司命星君道,“別看尊上邀了你們來參加他這大婚,但其實現在我們兩族關係挺緊張的,我覺得我們尊上挺不服你們神族當老大的,我父君應該是不想讓我在你們這一桌耽擱太久吧。”說著喝完了自己麵前的酒,側過身子試圖躲避緗之魔君的視線,又伸手去拿酒壇,“不過你們桌上的酒真好喝啊,待貴客的酒就是不一般,我再喝兩碗我就走哈。”
司命星君很服氣清羅君的口無遮攔,含笑衝他豎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慶薑魔尊新晉的小舅子,小皇子真是什麼都敢說,就憑小皇子這份膽氣,幾碗酒又值什麼。”
清羅君側著身子一邊躲避他父君的殺人視線一邊謙虛:“哪裏哪裏。”說話間又喝光了一碗酒。
桌席另一頭,三殿下和太子殿下皆在聽粟及仙者說話,沒太注意他們這邊。粟及仙者手持著姑媱贈給三殿下的那把小金弩,侃侃而談:“相傳祖媞神有一神弓,名曰上善無極,乃是祖媞神以孕育她的原初神光所造。殿下這小弩,光華璀璨,又輕盈若斯,不會也是祖媞神用原初神光造的吧?”
三殿下懶懶捏著一隻酒盞看向粟及:“原初之光何等珍貴,應當不至於。不過你居然也知道上善無極弓,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當年粟及仙者證道飛升後,被東華帝君相中。帝君收他入太晨宮,指給了他一個看守藏書閣的差事。粟及原以為此是美差,上任後才搞清楚帝君那書屋自太晨宮建宮以來就沒正經收拾過,藏書亂得可以。粟及仙者苦心孤詣整理了近三萬年,學識被迫大漲,今時早已不同往日,矜持一笑,回道:“不瞞三殿下,此乃前些時日貧道整理二十多萬年前帝君的筆記簿子時,從那些簿子裏看來的。”他麵色神秘地靠近兩位龍子龍孫,“不知二位殿下有沒有發現,洪荒神的兵器,譬如墨淵上神的軒轅劍,我們帝君的蒼何劍,白止帝君的九宵劍什麼的,名字好像都沒什麼含義,是隨便取的,衝著好聽罷了;但祖媞神的上善無極弓……二位殿下品品,名字是不是很不一樣?”
夜華君坐在粟及對麵,他方才去隔壁青丘二君那一桌向未來的大舅子小舅子敬了酒,推杯換盞間多喝了點,此時不勝酒力,白皙俊麵飛上了一絲輕紅,微垂著眼皮道:“上善,乃至善至美之意;無極,乃不可窮極、原始之態、最終之理之意。這名字的確太過美好了。不過傳說上善無極弓曾被父神讚為萬弓之王,想來它也配得上這個名頭。”
粟及輕輕一拍桌。他拍桌的那隻手正拿著三殿下那把小弩,三殿下看了一眼他的手,又看了一眼他的臉,粟及哆嗦了一下,趕緊放下小弩,雙手合攏向三殿下致歉,又滿含敬畏地捧著那小弩歸還給三殿下,向著三殿下和那弩各拜了一拜,才轉而向夜華君道:“太子殿下果然博學,說得一點也沒錯!”
他娓娓道來:“帝君的筆記簿子上說,好兵器的風之主瑟珈尊者曾前去姑媱拜訪過祖媞神,想要見識一下那張從不曾現過世的名弓到底有何過人之處。瑟珈尊者在姑媱待了一個時辰,誰也不知那一個時辰究竟發生了什麼,隻知瑟珈尊者離開姑媱之時,大為慨歎那弓不愧萬弓之王,但唯願它永不現世,又歎如此名器至今無名殊為可惜,依他看,唯有‘上善無極’四字可為它的名字。”
夜華君被粟及說得好奇起來:“既然是上善之弓,並非什麼惡器,為何瑟珈尊者會說希望此弓永不現世?”他微微思忖,“關於此節,帝君可有什麼揣測?”
粟及搖頭:“帝君隻是將此事載錄了下來,並未在筆記簿子裏寫他老人家是怎麼想的。”說著湊身向前,壓低聲音,“不過那一頁上,關於那弓還有一句記載,帝君說祖媞神一生從未在世人麵前用過那弓,連協助少綰神打開若木之門,而後為人族獻祭時都沒有使用過,你們說,奇不奇怪?”
夜華君點了點頭:“祖媞神的確很是神秘,這上善無極弓也的確令人想要一探究竟。”
粟及像是就等著太子殿下這句話:“可不是嗎!”一拊掌,佯作自然地向靜坐一旁一直未發一言的三殿下道:“殿下您看啊,祖媞神蘇醒後,誰也沒搭理,但對殿下您就還挺好的,”指了指他手中的小弩,涎著臉,“她還贈了這小弩給您,貧道覺著,照禮數殿下也該回拜中澤一次哈。而屆時殿下入了中澤,同祖媞神提一提,說想要看看那張傳說中的上善之弓,想必也……”
“想必也並不難。”三殿下單手支頤,把玩著那金色小弩,“最好我回拜中澤之時還把你也帶上,是不是?”
小九九被戳穿,粟及訕訕地:“那總要有個人在一旁伺候殿下嘛……”眼珠一轉,將夜華君也拉了進來,一邊繼續熱烈地攛掇,一邊給夜華君使眼色:“貧道記得太子殿下方才也說過想要探探那弓來著,到時候大家一塊兒去,路上也不寂寞啊,太子殿下說是不是?”
太子殿下是九重天少年輩中最懂禮之人,若平時,以禮為上的太子殿下即便好奇心爆棚也不會摻和進這種攛掇長輩之事,但今晚太子殿下喝了酒,酒精影響下,少年的好奇心占了上風,他微微露出一點笑意,看著很乖:“侄兒覺得粟及仙者所言甚是,三叔回拜中澤,是禮之所在,而若能跟隨三叔去中澤見識一番,也是侄兒之幸。”
聽得太子此語,粟及老懷大慰。
三殿下看了粟及一眼,目光平移,落在夜華君身上:“這四海八荒,你不曾見識過的地方還多,倒也不必著急先去見識中澤,”眼中浮上來戲謔,“譬如白淺上仙執掌的東荒,我記得你就還沒去見識過,不如三叔先帶你去見識見識東荒?”
少年夜華君愣了一愣,而後立刻臉紅過耳。若是平日,這位淳直易害羞的少年太子可能又要大腦一片空白,隻會反駁“三叔不要胡說”,但畢竟今日太子殿下多喝了幾杯,就還挺穩得住的,臉紅之後,竟憤憤起來:“三叔明明也和白淺上仙不熟,就算由三叔帶著我去東荒,上仙她也未必會見我們吧,三叔總是騙人!”
三殿下原本還坐得有些慵散,聞言不由坐正了,將身旁的少年太子好一陣端詳,然後極玩味地一挑眉:“我還總以為你麵皮薄,沒想到……愛臉紅歸愛臉紅,心裏想得倒不少嘛。”太子殿下沒有反駁,隻是倔強地看著他。三殿下似覺得好玩,向著少年夜華君招了招手。坐姿端正的太子殿下在不影響儀態的前提下向著他傾了傾身。
三殿下笑道:“三叔雖同白淺上仙不熟,貿然領你去東荒也的確不一定能得上仙款待,不過三叔可以教你一個水到渠成接近上仙的辦法,你想不想聽?”
喝醉酒的太子殿下很誠實,雖然繃著臉,卻很輕地點了點頭,很輕地發出了一聲:“嗯。”還主動又往三殿下的方向傾了傾身。
三殿下很樂於指點這因醉酒而變得意外可愛的少年太子:“他們安排給我的寢殿,隔壁就是白玄、白真,三叔將寢殿換給你,你近水樓台先得月,趁機同你的大舅子、小舅子搞好關係,過些時候你去拜訪他們的封地,就很自然了。白淺上仙尤其愛去她四哥的封地,你去東南荒去得勤一些,早晚能偶遇她。”
太子殿下想了一瞬,唇角彎了彎,又立刻抿住,矜持地點了點頭:“嗯,這可以。”
三殿下拍了拍他的肩,而後將把玩著的金色小弩隱入袖中,隨意向座中其他三人道了句:“本君乏了,先回了。”不等三人反應,已站起來轉身而去。
粟及眼巴巴望著三殿下離開的背影,喊了幾聲:“哎殿下,殿下,那我們剛才說的……”
殿下像是沒聽見,轉眼就不見人了。
已經喝得半蒙的清羅君愣愣問一旁的司命星君:“這宴才宴到一半,三殿下怎麼就走了呢?”
司命星君正隨著殿中魔姬們的舞姿拿著玉筷打拍子:“哦,”心細且縝密的司命星君想了一陣,“你們那琴師剛才彈錯了兩個音,可能讓三殿下無法忍耐,所以他走了吧。”
清羅君傻傻地:“凡界不是有一個典故,叫什麼‘曲有誤周郎顧’嗎,那我們琴師錯了,三殿下應該向我們琴師微微一笑,如果琴師長得好看,他倆還應該成就一樁良緣才是啊!他怎麼就走了?”
本職工作乃是給凡人編命簿的司命星君很是驚訝,看向清羅君,大有惜才之意: “小皇子,你要不是個魔族,倒是很適合入我們命格司啊!”
席上醉語,淹沒在一片歡歌之中。
千絕行宮是一座石宮,二十多萬年前便矗立在千絕境中。行宮西南麵是一片連綿殿室,來此赴宴的貴客今夜都將在這片殿室中安歇。
不過祖媞知道,最首那一殿安禪那殿,是不會被安排出來招待客人的。無他,安禪那殿是從前少綰來千絕行宮時常住的一殿。
此刻,沐浴而出的慶薑勢必已發現那躺在玉床之上的人是侍女而非她了,魔將們必然已開始遍宮尋她,而出入千絕行宮的八個門,也應當已被封死了。
祖媞一邊向著安禪那殿奔去,一邊想。
雖然上一次來這千絕行宮,還是二十多萬年前少綰在時,但她天生好記性,加之前些日殷臨又提前探過此地做了功課,故而此時奔走在這夜色茫茫的石宮之中,她並不覺人地兩生,反倒輕車熟路。
隻要到了安禪那殿,她便可脫困了。
安禪那殿中埋藏著一個秘密,僅她和少綰兩人知曉:二十五萬年前,少綰以自然山石列陣,於安禪那殿中創出了一個不受千絕境法則束縛的、可自由運用法力術力的空間,且開啟那空間的方法也不難,隻需置身於安禪那殿內,配合移動殿中的四隻鎮殿獸即可。
祖媞記得那時候她還有些好奇,問過少綰為何要大費周折在此境中造出這樣一個法陣,少綰半開玩笑地回她:“若在此境中碰到刺殺之事,那待在安禪那殿,便是待在了最安全的地方。”二十多萬年過去了,沒人壞了腦子敢在千絕境中刺殺少綰,所以那法陣其實從沒有開啟過。想不到頭回開啟,卻是為她所用,便是少綰也難以料到吧。站在安禪那殿前時,祖媞微微平複了下呼吸,這樣想著。
整個殿宇黑漆漆的,殿外無人值守,殿內無有聲息,是個荒殿該有的樣子。祖媞伸手推開殿門。為了不引來旁人,她沒有取出照明之物。靠著清明月色和還算不錯的夜視能力,她辨認出了這殿中果如提前來打探過的殷臨所言,甚是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