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媞不關心是魔族從來尊敬少綰,一直精心養護著她所偏愛的這行宮一殿,還是慶薑上位後修複了此殿。祖媞隻關心那四隻鎮殿獸是否真如殷臨所說,完好如初。

她往前走了幾步,欲尋那鎮殿獸。寢殿深處忽有光源亮起,隨之響起清冽一聲: “誰?”

祖媞瞳孔立縮,她沒想到殿中竟有人,是誰?警惕心壓過了探究心,她本能欲退,內中那人卻已掀簾而出。隨著明珠之光照亮整個大殿,祖媞看清了站在屏風旁的人。

年輕的男人,身姿極高大,長發披散在腦後,濕著,是剛沐浴而出。男人眉目如畫,冷冷淡淡地看著她,穿著尋常人在齋戒沐浴後才會穿的純白明衣,很莊重似的,明衣的衣襟偏又散亂,就顯得慵懶,手裏拿著一張棉帕,像是要擦拭頭發,又顯得隨意。“軒然霞舉,風流倜儻”八個字出現在祖媞腦海中,但隻是一晃而過。因不能使用法力,她無從判斷此人是哪一族,也無法判斷他是否危險。

頓住的一瞬間裏,她有了決定。“叨擾貴人,”她垂了首,蹲身一禮,“奴婢路經安禪那殿,聽聞殿中有動靜,故來看看,”她微微抬頭,遲疑相問,“貴人……可是走錯了地方?這安禪那殿是少綰魔尊的舊居,原是不待客的。”

青年隨手一攏衣襟,拿著那棉帕一邊擦著頭發,一邊踱步到一旁的玉床旁坐下:

“本君不喜與他人同宮室,此殿空曠,甚合本君之意。”看了她一眼,“姑娘既隻是偶然路過,便行本君一個方便,當作不知此事罷了。”

話雖說得客氣,但客氣裏隱含的卻是不容反駁和不容置疑。祖媞便明白了,青年的來頭不小,不是她抬出少綰就能勸得走的人。然鎮殿獸就在眼前,她也不可能離開,如此隻能想辦法也留在這殿裏,再伺機而動罷了。

“貴人既決定了在此歇息,奴婢自不敢有微詞,”她輕啟檀口,佯裝自己是個老練的,又善解人意的宮婢,“隻是……此殿久無人居,玉床也尚未鋪陳,很是失禮,若貴人不嫌棄,請容奴婢為貴人鋪設臥具。”說話時她微微蹲身,雙手疊放於側腹,低垂著頭,瞧著的確是個既知事又懂禮的宮婢。

青年的目光在她頭頂停留了片刻:“那就有勞姑娘了。”

她輕輕一抿唇:“伺候貴人乃是奴婢的本分,怎敢當貴人一聲有勞。”話罷再次一禮,起身行到玉櫃前,熟練地從櫃子裏抱出了一床被子。青年主動從床沿旁站起來,走下腳踏,讓出了空間容她鋪被。殿中一時隻有青年擦著頭發的窸窣聲和她鋪被時絲綢摩擦的沙沙聲。在她鋪好被子後,青年重新坐回了床沿,她開始將床角掛起來的帷幔放下去。

這殿中還是二十多萬年前的審美風格:玉床四圍的帷帳皆由鮫紗製成,薄薄一層白紗被玉鉤挽起,飄逸如霧。但據說近來神魔兩族的閨秀們都不愛以半透的鮫紗為帷了,殷臨說她們開始愛起雲綢來,雲綢雖也輕薄,但它很有墜感……祖媞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將鮫紗自玉鉤上取下來,忽然聽到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放帳子的動作停了一下。

砰!殿門被推開,一隊魔將闖了進來。

魔將二十來人,為首的乃是名身著黑甲的紅衣女子。女子領著魔將們繞過撐殿的兩根柱子走到大殿正中,驀地停下了腳步,神色震驚地看向殿內:“三殿下……”

祖媞站在帷帳內,聽得這聲稱呼,人一頓。

青年坐在床邊,仍擦著頭發,很隨意似的問那女子:“這麼晚了,纖鰈魔使領這許多人來闖本君宿處,不知有何貴幹?”

女魔使回過神來,忙拱手賠禮:“纖鰈並無意驚擾三殿下,還望三殿下恕罪。不敢相瞞殿下,靜居殿有刺客落逃,我等正四處搜捕。”她看向青年,有些踟躕,像是問出這個問題頗感為難,卻又不得不問,“若沒記錯的話,安禪那殿並不招待客人,照理說三殿下不當歇在此處,纖鰈不明,殿下為何……”

青年擦完了頭發,很自然地將帕子遞了過來。並不需要青年格外吩咐,祖媞已垂首趨前,接過了棉帕,動作之流暢嫻熟,像生來就那麼會伺候人。女魔使的目光在她身上微駐了駐,沒有久停。

青年遞了帕子,方抬眼看向那女魔使,仍是很隨意地:“本君醉酒,就近一歇罷了,魔使既在追擊刺客,應當很忙才是,”微微一笑,口吻輕描淡寫,“沒想到還有空管這等閑事。”

女魔使愣了愣,麵色幾變,少頃,複雜神色歸為一笑:“三殿下說得很是,事有輕重緩急……我等追到這裏,其實是擔憂那刺客就躲在這殿內。若那人藏在此中,怕對殿下也不利,”說著再次拱手,“還請殿下能容我等入內殿一查。”

祖媞心中讚歎,覺這名喚纖鰈的女魔使知進退又懂變通,殊為難得,這一招以退為進使得很不錯。說到底她追到這裏其實也隻為了搜刺客,她給青年麵子,青年自然不會不給她麵子。

果然,青年亦覺她上道似的笑了笑,做了個請便的手勢:“這是你們魔族的宮室,魔尊那兒既出了事,搜宮自是你們的職責所在,請便。”

纖鰈抱拳相謝,立刻吩咐魔將們入內細查,搜檢持續了一盞茶,自然什麼都沒有搜出來。纖鰈一再致歉,領著魔將們退出內殿時,目光不經意掠過一直靜站在床帷旁不曾挪動的祖媞,停了停,她止住了腳步,佯作不經意問青年:“這侍女…… 不知是哪位女官安排給殿下聽用的,瞧著……倒還得體。”

青年隻略抬了抬眼皮:“本君隨手從前殿帶過來伺候的罷了,倒還能用。”

配合著青年的說辭,祖媞抬起頭來,朝著纖鰈微微一笑,矮身一福:“稟魔使大人,奴婢名喚小棠,在桂葉姑姑手下當差。”

負責前殿宴飲的女官的確名叫桂葉。

纖鰈勉強一笑,看著她:“好好伺候三殿下。”卻是打消了疑慮,領著眾人退出了安禪那殿。

隨著魔將們的腳步聲遠去,殿內安靜了下來。帷帳旁立了一隻丈高的青玉立鶴,鶴嘴中銜了一粒燃燒的香丸,煙霧輕漫,暗香浮動。

祖媞感覺到青年的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身上。在那香丸燃盡之時,青年開了口,是肯定的語氣:“他們要找的人是你。”他微微挑眉,言簡意賅地問她,“你是誰,為何要去刺殺慶薑?”

方才青年主動在纖鰈麵前為她遮掩時,祖媞就明白了他八成已知道了她便是那靜居殿落逃的刺客。

原本不想將天族卷進來,如今卻是不卷進來不行了。

“殿下如何知道他們要找的人是我?”她不再假作奴婢,笑了笑,矮身亦坐在了玉床的床沿,伸手敲了敲久站後有些難受的腿,“從踏入這寢殿起,我便步步謹慎,自覺並無疏漏。”她偏頭看他,“所以我有些好奇,我究竟是在哪一處露出了破綻,使得殿下確定了我便是那刺客,還請殿下賜教。”

連宋靜靜看著麵前的女子。女子頭綰螺髻,一身艾青宮裝,麵容僅稱得上清秀。如她所言,她入殿後,言語行止的確很是妥帖,是故直到她為他鋪完床疊完被,他也沒發現她有什麼問題。隻是,當殿外響起魔將們的腳步聲時,她放帳子的手頓了頓,唇也隨之緊抿了一下。她反應得很快,掩飾得很好,那些微動作皆轉瞬即逝,但他注意到了。

再完美的喬裝,也逃不過有心審視。上了心,再看她,就能發現那清秀平淡的一張臉雖也白皙,卻不似她的手部肌膚,白得那麼生動剔透。再則她的麵容,打眼瞧不覺如何,然仔細觀察個一盞茶,似他這種對人皮麵具頗有研究的老手,卻很容易能看出破綻來——她的表情有些僵硬。

但也沒有必要同她解釋這些細節,他隻道:“本君也曾對人皮麵具感興趣過,做過,也研究過。”

不用他說更多,她已明了,詫然一笑:“原來如此。”

玉床有四柱,青年背靠一柱,屈膝而坐,右手置於膝上,手指輕輕敲了敲: “本君已回答了你的問題,滿足了你的好奇,現在該你滿足本君的好奇了。”

“我是誰,為何要去刺殺慶薑嗎?”女子抿唇笑了一下,低了頭,手撫上自己的臉,摸索著麵具與肌膚的銜接處輕輕一撕,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麵具便被撕了下來。女子沒有立刻抬頭,他隻能看到她頭頂鴉羽般的發。她換了聲音說話,應當便是她原本的聲音,很是清潤:“我沒有刺殺慶薑呀。”一邊說著,一邊將那麵具疊好,放入了袖中,然後,她抬起了頭來。

佳人展顏,清淺一笑,黛眉紅唇,殊色無二。青年微微一愣。

女子繼續道:“我沒有刺殺慶薑,我隻是扮作醉幽公主,等在靜居殿,趁他微醺歸來,在他沐浴之時,拔出他的西皇刃看了看。看過之後,我便想法逃了出來,然後便在此地遇到了你,如此罷了。”她一邊說著話,一邊認真地觀察青年的表情,見提到西皇刃時,青年麵色微變,她心裏有了數,不禁再次一笑,“原來你也知道西皇刃有異。”她學著他,亦屈膝而坐,手肘支在膝蓋上,單手撐腮,頗含興味地讚道,“天君家的小三郎,看來你和東華也查到了不少東西嘛。”

青年沒有說話,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與他相對而坐,相隔不過三尺的少女,有一張清冷的,極美的臉,仿佛山巔之雪,孤高瑩潔,但一笑,卻又顯得甜。

“祖媞神。”他肯定地,緩緩地開口。

她沒有告訴他她是誰,但他猜出了她的身份。敢探靜居殿,能拔西皇刃,還百無禁忌地稱呼自己為天君家的小三郎,這樣的女子,世間並不多。隻是他沒有想到傳說中的光神竟是長得這般模樣。

少女丹櫻般的唇微微一抿,抿出一個笑來:“是啊,我是祖媞。”她說,仍撐著腮,微微偏頭看向他,“我送給你的那把小金弩,你喜歡不喜歡?”語氣裏充滿了期待,可不及他回答,她的臉色驀地一變,伸手捂住了腹部,突然吐出了一口血。

自丹田而生的痛意瞬間傳遍四肢百骸,她立刻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時間不多了。喉頭腥甜,又是一口血,但這次嘔出的血並未染髒她的衣裙,被一張絲帕接住了。青年就站在她的麵前。她往上看去,見他臉色沉肅:“怎麼會突然吐血?”

她說不出話,稍許緩和之後,疼痛再次襲來,催生出嘔血之感,待要捂嘴,青年已先她一步。他坐在了她的身邊。他們挨得很近。她聞到了一種香,像是雪中的花,或是雨後的林,她認得這種香,是白奇楠香。

姑媱那夜預知夢中的那人,身上便是這樣的香。她愣住了,夢中那人朦朧的低音同麵前這位天君三皇子的低聲問詢重合在了一起。原來他就是那個將會在她痛苦之時對她伸出援手、救治她的人。但此時他並無法力,顯然對她愛莫能助……

額際滲出大滴冷汗,她顧不得揩拭,勉力靠近青年:“剛才我騙了你,那西皇刃,我並非隻是拔開來看了看……”她忍住痛苦,“我納了一部分寄居在刀身上的邪力入體,那力量……方才醒來了,正在汙染我體內的仙澤,欲同化它;在那邪力得逞之前,我……”她痛得悶哼一聲,不得不暫停下來。

扶著她的青年靜了一瞬,反應很快:“我聽說光神的身體是極佳的容器,可容納世間一切力量。但有時入侵之力也會想要汙染占領光神的仙身,這種時候光神仙體內的自我防護便會自發被觸動。”他立刻明白了過來,“你想要告訴我,在那些欲汙染你的邪力得逞之前,即使你無法使用法術,你體內的靈力亦會解禁,主動去壓製那入侵的邪力,對嗎?”

體內那一陣接一陣的疼痛稍有緩解,她握住他的衣襟,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勉強一笑:“小三郎,你懂得很多啊,反應也很快……當我體內靈力解禁之時,我或許會睡過去,或許會……”疼痛又起,但這一次勢頭沒那麼凶,她輕噝了一聲,明白沒有時間多言了,緊了緊握住他衣襟的手指,額頭無力地靠在他的左肩處,“你幫我個忙,在我失去意識後,你移動那四根撐殿大柱中四隻紫晶鎮殿獸的位置,青龍移到橫二豎三格處;白虎,橫七豎九格處,”意識已開始昏沉,她用力咬了咬舌,爭取到了半分清醒,繼續道,“朱雀,橫五豎六格;玄武,橫九豎四格,而後,你將我送往……”那半分清醒終究不能支撐太久,眼前一黑,她再無法堅持,暈了過去。

連宋一把攬住昏倒的少女。

在少女閉眼之時,她的周身暈出了一層金光,光芒逐漸轉盛,掩蓋住了她的麵容和身姿,形成了一個光繭,不過幾個彈指,那光繭消失,青年懷中,那一身艾青宮裝、綰著螺髻的美麗少女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發垂地稚氣未消的半大孩子。就像是一個凡人得了仙緣,彈指間便從十六七的碧玉之期回到了十一二的金釵之年。

“當我體內靈力解禁之時,我或許會睡過去,或許會……”方才她是這麼說的。雖然這句話沒有說完,但結合目前的狀況,連宋覺得她沒說完的內容並不難猜。當靈力解禁,主動去對抗入侵之力後,因缺乏足夠靈力支撐這具成年後的仙體,她要麼會睡過去,要麼,會返回無需太多靈力維係仙體的幼年時期。很顯然,此番她的身體選擇了後者。

連宋垂眸看著懷中的小女孩,見她唇角還有一絲血跡。他抬手欲為她擦掉,但手中絲帕已滿是血汙,他皺了皺眉,將絲帕收起,用衣袖為她揩掉了唇邊的血痕。做完這個動作,他的手一僵,怔住了。用衣袖為他人拭血,這不是一向愛潔的他會做之事。可,或許是自然神之間自有羈絆,方才做這個動作時,他隻覺自然,並不覺厭惡,並且直到此時,他亦不覺厭惡。

她滿身血腥味,胸前亦有斑駁汙血,照理說他不會想要靠近她,但此時她就躺在他懷中,他卻並不覺違和。他難以理解這是為何,最後隻能解釋為,可能因他和祖媞乃清醒存世的最後兩個自然神,故而一見便有親近之感吧。

他沒有再多想,憶起祖媞昏倒前的話,將女孩打橫抱了起來,向那撐殿的四根圓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