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東,乃折顏上神的十裏桃林。仲春時節正是花繁時候,桃林中花事灼灼,一派雲蒸霞蔚。
三殿下負手行於花樹間,一邊走,一邊垂首想事情。
此前在千絕境中,祖媞還未來得及告訴他助她脫困後需將她送往何處便昏了過去。是以順利帶她出南荒後,三殿下自作主張將她送來十裏桃林,請了折顏上神為她診脈。
折顏上神別的雖不靠譜,但醫術很出挑,乃世所公認的八荒無雙。事實也證明,他帶她來此是來對了。
折顏上神表示就光神這種情況,靠診脈也診不出什麼,需以追魂術潛入她的神識,探察她的元神。追魂術乃上神階品的神仙方能施展之術,三殿下年僅七萬歲,離上神之劫尚早,然他獵書眾多,在理論上是很懂此術的,故知施展追魂術探究一個仙者的魂,至多一刻鍾便能成事。
孰料折顏上神探祖媞之魂,竟整整用了七個時辰。
汗淋淋自祖媞的神識中退出,折顏上神調息了多半晌,方請他過去說話:“如你所斷,她以自身靈力去抵抗那邪力,因靈力有限,不能支撐成年仙體,故而回到了幼年時。”看他神色微愣,折顏上神挑眉一笑,“哦,單以外貌論,她看起來的確像個半大少女,但光神四萬歲方成年,探她神識和靈力,此時的她最多不超過一萬歲,無論身體還是心智,都屬實還是個孩子,的確可稱是回到了幼年時。”
他在一瞬的驚訝後,心底微沉:“我此前想過,千絕境中,她體內靈力會主動去對抗那邪力,是因彼時她無法施用法力,待她醒來,或許她便能調用體內法力去抗衡那邪力,將靈力置換出了。如此,一旦有充沛的靈力支撐她的仙體,她應該就能恢複如初了。照上神所言,這條路是走不通了是嗎?”
折顏上神拊掌:“東華常讚天君三個兒子裏最靈慧者當屬幼子,倒不是篇虛話。”或許覺他聰明,出於欣賞之意,上神的話中有了親切,“你想的原沒有錯,然如今,祖媞尚是個孩子,控製不了體內屬於成年光神的法力,故而你說的這條路走不通,最好是……”話到此處,上神停了一下,問他道,“我聽說東華最近在閉關,你可知他要閉到何時啊?”
聽他回答帝君一兩月後便會出關,上神的手指在桌沿一敲,下了方子:“祖媞醒來後,就讓她維持現狀好了,待東華出關時,讓東華以他磅礴的仙力去對抗祖媞體內的邪力,助她置換出靈力恢複正身,恢複正身後,祖媞自然知道該如何從她身體裏導出那邪力,此事便這麼處理吧,如此最穩妥了。”說著看向他,“但在東華出關之前,你得保證祖媞情況穩定,不能讓她情緒波動過大,也不能讓她調用法力施用重法,因兩者皆會動搖她體內平衡,使她陷入險地。”
諸事交代完畢,上神無事一身輕地站了起來:“聽聞祖媞她小時候……”他頓住,聳了聳肩,“哎算了,本座幼時其實和她沒交情,也不知真假,”拍了拍他的肩,頗含深意地一笑,“若是真的……總之,祝你好運吧。”
折顏上神將接下來照料祖媞神之事全推在了他頭上,三殿下能理解,畢竟人是他帶來的。
自慶薑複歸,他和東華帝君便一直在探查這位魔尊。祖媞神蘇醒後竟也在探慶薑之事,倒是與他們不謀而合。三殿下並不是喜歡攬事的人,然如今祖媞神身納西皇刃邪力,稍有不慎,便將陷入險境,將她送回中澤交給她那幾個神使,他不放心。最穩妥的法子,的確是他親自照看她,直到帝君出關。
他對此事並不抗拒,隻是,如何在不刺激小祖媞情緒的前提下,令她同意待在他身邊讓他照看……三殿下揉了揉額角,一邊思索,一邊舉步跨入了安置小祖媞的竹舍。
方踏入外間,便聞一聲脆響,三殿下腳步頓了頓。內室傳來窸窣聲,三殿下挑了挑眉,緩步徐行繞過一麵素屏,轉過一扇落地罩,看到一身月白衫裙的小少女安安靜靜地躺在竹榻之上,宛若熟睡。
三殿下走過去,坐在竹榻前,目光掠過地上碎裂的白玉茶碗,折扇在榻沿不輕不重地點了一點:“別裝了,知道你醒過來了。”
聽得此語,小祖媞濃密的睫毛顫了顫,但除此之外,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眼見女孩準備裝睡到底了,三殿下沒有再多話,忽然傾身。感受到他靠近的氣息,小祖媞的睫毛密密地顫動起來。便在兩人相距不過半臂之時,她驀地睜開眼睛,猛地坐了起來,將三殿下一推,人迅速往後退了數尺,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你要做什麼?”她戒備地望著重新在竹椅裏坐好的三殿下。
女孩的聲音很軟,嬌嬌的,即便刻意壓低了,做出凶人的模樣,也沒有什麼震懾力,奶凶奶凶的,不僅不可怕,反而可以說非常可愛。三殿下看她這副模樣,不禁失笑:“當然是叫醒你,莫非是要幫你蓋被子嗎?”
小祖媞抿了抿嘴,拽著雲被又往後退了數寸,先是審視地看了麵前的青年一眼,又看向四周。方才她醒過來,懵懵懂懂地想喝水,剛倒好茶,外間便響起了腳步聲,她嚇了一跳,手一抖就把茶碗給摔了。茶碗一碎,她徹底醒了,才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蒙蒙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聽到腳步聲愈來愈近,也來不及多打量,當機立斷地選擇了裝睡……此時她才算看清楚這竹舍到底長什麼樣,她果然從沒來過這個地方。
小祖媞皺著眉頭問:“是你把我擄來此地的嗎?”三殿下保守地回答:“不是。”
小祖媞看了他一眼,想了一瞬,她選擇不相信:“胡說,”她憤憤地,“明明昨晚我還睡在自己的洞府裏,結果一醒來卻到了這裏,肯定是你把我擄來的!”
三殿下眉心一動,不過三句話,已明白過來麵前的小少女不僅是身體和心智,便連記憶也回到了幼年時期,就像是真正的一萬歲的祖媞,跨越了三十多萬年的時空,出現在了他的麵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孩子。
三殿下微微一笑,那要哄騙一個孩子,他是很拿手的了。他搜索著從東華帝君處得來的關於祖媞神的隻言片語,一邊開口一邊觀察小祖媞的神色:“你們姑媱山的檀樹老爹是我的一位忘年友。老爹有急事需離開中澤一趟,卻又怕你不舍他,故而趁你入睡,將你帶來了此處托付給我,讓我看顧你一陣子。”
聽完他的解釋,小祖媞非常驚訝,身子前傾了兩寸:“你居然認識檀樹老爹嗎?”不待三殿下回答,又立刻一凜,退了回去,戒備地望著他,“你是不是騙我的?”
三殿下說沒有。
她感到為難,嘟嘟囔囔地:“你說沒有就沒有嗎,那你怎麼證明你沒有?”
三殿下想了想:“這裏是十裏桃林,小光神應該也聽說過十裏桃林吧,我是這桃林主人的朋友,豈會騙你?”
十裏桃林的主人折顏君是八荒唯一的五彩鳳凰。她雖然沒和折顏君打過交道,但也知他自幼養在父神膝下,很得父神看重,品性無可挑剔。既然是折顏君的朋友,那這人應該不是壞人,也應該沒有騙自己。小祖媞鬆了一口氣,放下了警惕心,防備一撤下來,好奇心便冒出了頭,她好奇地打量青年:“我知道折顏君有一個和他一起長大的朋友,你不會就是他那個朋友墨淵君吧?”
三殿下否認了她的猜測,說不是,又問她:“你可知天君?”
天君她當然知道,神族有三百七十六族支,中有四十七望族,天族乃四十七望族之一。她點頭:“天族的族長嘛。”
三殿下也點頭:“我是天族族長天君的第三子,名連宋。你可以叫我……”他頓了一下,為她想出了一個稱呼:“你可以叫我連三哥哥。”
她大感好奇:“我為什麼要叫你哥哥?”三殿下笑笑:“因為我比你年長。”
這個理由是令人信服的,她考慮了一下,表示讚同:“嗯,那是的。”但她還有點心高氣傲,“可我是光神,檀樹老爹說過,非要攀親緣的話,隻有同為自然神的風之主可以被我叫作哥哥。”想起這個她又有點生氣,“可惜謝冥那小丫頭不許我叫瑟珈作哥哥,哼,其實我也沒有那麼喜歡叫別人作哥哥。”說著看向喝著茶的青年,“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她卡了一下,“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三殿下並不介意她沒記住自己的名字,放下茶杯,扇子在竹椅的扶臂上點了點:
“可我覺得你叫我哥哥最合適。”
小祖媞盤著腿抱著被子,很堅持:“才沒有很合適。”瞪眼看著他,實在不解,“你為什麼那麼想做我哥哥?”
為什麼?因為想起了她在千絕境中喚自己小三郎,看她回到幼年,如此單純好騙,所以起了捉弄心,想要趁她什麼都不懂,誆騙著她亦占她一回便宜罷了。但這自然是不能說出口的。
小祖媞見青年默了一默,然後表情高深地看著她:“這是為你好。”她不能明白:“為什麼是為我好?”
三殿下垂目看了眼地上。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她眼角一抽,地上躺著的正是此前被她打碎的白玉茶碗。
三殿下問她:“這是你打碎的吧?”又道,“這茶碗極珍貴,乃折顏君心愛之物,若你叫我哥哥,那我可以替你說情,代你賠他這寶物。但若你同我沒關係……”他淡淡一笑,“那便需你自己拿著這茶碗去找折顏君賠罪了。折顏君生起氣來,可是很嚇人的。”
小祖媞呆住了,半晌,囁嚅道:“姑媱也有珍寶,我、我可以賠給他。”
三殿下絲毫沒有嚇到了孩子的慚愧:“姑媱有同這一模一樣的白玉茶碗嗎?”小祖媞臉色蒼白地搖頭:“沒有。”拽緊了被子,“那、那怎麼辦?”
三殿下紆尊降貴地指點她:“所以我覺得你可能需要一個能護著你的哥哥,你覺得呢?”
小祖媞哭喪著臉看著他:“如果我叫你哥哥,你能保證折顏君不生氣,不來找我麻煩嗎?”
三殿下點頭:“當然。”
她仍自掙紮:“可哥哥是很重要的親人了,怎麼能隨便叫別人哥哥啊?”三殿下不以為然:“這隻是很隨便的一個稱呼。”
小祖媞望住他,大眼睛裏汪著一點水霧,看上去極惹人憐。她眨了眨眼,水潤的眸子裏透出一點好奇來:“那難道有很多人叫你哥哥嗎?”
三殿下愣了愣,這倒是沒有的,他母族勢大,親戚多,旁支的表妹其實也有幾個,但他同她們疏遠得很,偶爾見麵,待她們也冷冰冰的,搞得她們很懼怕他,沒人敢叫他哥哥,都恭敬地喚他三殿下。這倒是有趣,他才注意到,他活了七萬年,還真沒人叫過他哥哥。
“沒有人這麼叫過我。”他如實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