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這樣的話可以。”她點了點頭,目光在地麵的碎瓷上晃了一圈,又在他臉上晃了一圈,像是做出了什麼重大決定似的,右手握拳掩住嘴唇輕咳一聲,宣布道,“我可以叫你哥哥,但我認了你做哥哥,你就要對我很好了,像瑟珈對謝冥那麼好,也不可以再讓別人叫你哥哥,你可以做到嗎?”

這次是三殿下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不可以再讓別人叫我哥哥?”

小祖媞立刻坐直了,微微仰著頭,很驕矜似的:“因為我是光神,光神就是這麼霸道!”當然並非如此,事實是她今天突然發現她可能一直都有點羨慕瑟珈是謝冥獨一無二的兄長,正好機緣巧合天上掉下來一個好看的青年想做她哥哥,她就希望他可以做自己獨一無二的哥哥。

三殿下挑了挑眉,一時沒有說話。她有點緊張地看著他。少頃,三殿下回了她: “可以。”

小祖媞大喜過望,立刻合掌:“那我們來立噬骨真言吧,檀樹老爹說過噬骨真言是比血脈關係更可信的存在。”又用一種心向往之的口吻暗暗嘀咕,“瑟珈和謝冥就是立過噬骨真言的,瑟珈就一直對小謝冥很好。”說著這話她閉上了眼睛,頓了一下後口中念念有詞,是在召喚立真言的聖火。

三殿下沒有和人進行過這樣的對話,如此樸拙,天真,還帶著孩子的稚氣和無厘頭。可不知為何卻又覺得熟悉。他應當是謹慎的,周全的,步步為營的,總是以最小代價獲取最好結果的,這樣的連三殿下。他其實很清楚,同小祖媞的這場談話到一半時,他便已取得了她的信任,達到了目的。後來非要讓她叫哥哥,不過逗她玩。他沒有必要為幾句玩笑便立下這源自洪荒的凶狠咒誓,須知此咒一旦立下,便是永生的束縛。可當他回過神來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已召出了那作為誓言見證的三昧聖火,說出了“天道煌煌,巍然在上,四海水君連宋在此立誓,終此一生,都將以誠心善意待光神祖媞,若違此誓,願為天火焚身,直至身死”的誓言。

小祖媞跪坐到床邊上,也抬起了手,用小小的手掌貼住他的手心,說出了一些稚樸之語:“我也會對連三哥哥好的,若是違背誓言,願受天火焚身之刑。”

話畢時,那聖火化為紅色的花,印上了兩人的手背,而後緩緩消失,沒入了骨血之中。誓言成了。

女孩的掌心仍貼著他的,她抬起眼簾,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顫動,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像是有點不好意思,掩飾般地咳了一聲:“好了,現在你是我哥哥了。”然後她很輕地叫了他一聲,“連三哥哥。”

三殿下在這聲稱呼裏微微一震。其實立誓的前一刻他還存著玩笑之心,可當此時,她叫他連三哥哥,模樣乖巧,讓他無法再覺得這隻是個玩笑。

他突然想起帝君曾同他提起過,說祖媞獻祭時不過十萬歲,而因光神仙體殊異,即便存世那十萬年,她大半時間也是在沉睡。

那照這樣算來,其實她不過是個才五萬歲的小少女神罷了。

在安禪那殿裏,他與成年的她相處了半個時辰。她機敏沉著,應變迅捷,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讓他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她撕掉人皮麵具朝他一笑時的甜軟之態。

一時之間,三殿下隻覺無論成年的祖媞還是幼時的祖媞,叫他一聲連三哥哥,都十分合襯。

正當他想得入神,一隻手突然拍在了他的手臂上:“你聽到我說什麼了嗎?”

三殿下回神,看著麵前女孩嚴肅的表情,也隨之正色:“你方才說,立下噬骨真言,我們就是很親的人了。不過你最親的人是檀樹老爹,我可以做你第二親的人,是不是?”

小祖媞狐疑地嘀咕:“你明明在走神啊。”但他準確地重複出了方才她的所言,她也就不計較了,咳了一聲,“我繼續說了啊,”鄭重地叮囑他,“這次你不可以走神。”

三殿下嗯了一聲,學著她做出鄭重之態來。

她滿意點頭,繼續道:“你可以做我第二親的人。很親的人可以叫我阿玉,是檀樹老爹給我起的小名,”她驕傲地仰起小下巴,有點得意,“因為我是姑媱之寶,玉骨冰姿,所以叫阿玉,連三哥哥你也可以這樣叫我。”

看她鄭重其事地自誇自己乃姑媱之寶,玉骨冰姿,三殿下一時覺得好笑。“好,我叫你阿玉。”他笑道。可就在說出“阿玉”這兩個字時,他的腦中一片轟鳴,像是海上忽然湧起千層浪,轟隆隆拍下來。他一時有些恍惚,心中發緊,隻覺這名字很熟,可回顧過往,卻並不認識什麼叫阿玉的人。他揉了揉額角,見麵前的女孩抿唇而笑,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又叫了她一聲:“阿玉。”壓下了心悸。

白真上神處理完東南荒的政事,自青丘回到十裏桃林後,折顏上神同他提起了連宋君帶著祖媞神前來桃林之事。白真上神盤腿而坐,聽得都忘了扒飯,盤盞一推,大驚:“這麼說那夜千絕行宮突然戒嚴,是因祖媞神之故?”

折顏上神將他推出來的盤盞複推回去:“吃驚歸吃驚,不要趁機把這盤菠菜推給我。”從菜盤裏夾了兩筷子堆到白真上神碗裏,苦口婆心相勸,“多吃菠菜,對氣血和眼睛都有好處。”催促他,“快吃。”

白真上神艱難地吃了一口菠菜,和著茶水咽下去,露出了一個身殘誌堅的表情:

“不過慶薑應該沒發現是祖媞神闖入了千絕境。”緩過來後他繼續方才的話題,“次日我們同他告辭時,他倒是問了一句夜華君為何他三叔不在。夜華那小子同我和大哥喝了一夜酒,如何知曉,但他倒也有急智,隻道他三叔宿醉頭疼,待在這行宮中頗覺不便,故一大早就回九重天了。天族的三皇子連宋君,本就是個不受禮數約束的,風流肆意之名傳遍八荒,慶薑倒也沒有起疑。”

白真上神這個人,雖已為上神,仙齡也有十來萬歲了,但玩心依然重,且好聽稀奇事,交代完千絕境的情況後,好奇地看向折顏上神:“你方才說連宋他不過一兩日便取得了小祖媞神的信任,這半個月來,無論是入山探幽還是泛舟遊湖,祖媞神都讓他陪著?”得折顏點頭後,白真上神且讚且歎,“不過一兩日便能和祖媞神處得這般好,天君這位三皇子也忒有本事了!”

折顏上神不愛聽白真上神誇旁人,一哂:“小祖媞嘛,天真又輕信,毫無戒備心,誰願意陪她玩她就親近誰,糊弄她最容易不過。也是本座不願陪她一個小孩子胡鬧,若本座願意屈尊,你信不信她待本座也會很親近?”

白真上神放下筷子,穩重地思考了片刻,謹慎地回答:“我可能不太信。”眼見折顏上神臉色轉冷,白真上神立刻毫無誌氣地改口,“我……可能有點相信?”

但折顏上神的臉色依然沒有好轉,白真上神把被他扒拉到碗沿用米飯埋起來的菠菜挑出來吃了兩口,妄圖以此博得折顏上神的歡心:“好了,剛才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他試著真誠地笑了笑。

折顏上神簡直不想和他說話,轉頭看向跪坐著伺候在一旁沒什麼存在感的畢方鳥:“連三那小子已領著祖媞在本座這桃林賴了半月了,他們到底什麼時候走?”

畢方鳥畢恭畢敬道:“回上神,三皇子謹慎,說是要再觀察兩日,待確認祖媞神萬無一失了再告辭。”

折顏上神沒好氣道:“那小光神成天摸魚打鳥的,比本座還龍馬精神,她還能有什麼事,讓他們趕緊走,看著心煩!”

畢方鳥畢恭畢敬應下,道是。

白真上神低頭使著筷子重新用米飯將菠菜埋起來,小聲嘀咕:“也不至於我就誇了三皇子一句,你便遷怒他至此……”

折顏上神慍聲:“本座怎會因一個小輩醋海生波!”

白真上神噗地笑了出來,雖在折顏上神的眼刀飛過來時及時止住了,但雙眼卻仍帶笑意:“哦,醋海生波。”他悠悠道。

折顏上神一愣,半晌,也搖頭笑了,無奈地看了白真上神一眼:“好好吃飯,趕路誤了午膳,補的這一頓也不好好吃。吃飯還得讓人看著,還是個孩子嗎?”

眼見兩位主人複又親熱地說起話來,老實的畢方鳥感到很困惑:那還需不需要把賴在桃林吃了半月閑飯的三皇子和小光神趕走了呢?他本想再問折顏上神一句,但看此時飯桌旁二位上神已湊到了一起,低聲說話時頗有歲月安寧之意,不是自己可以插嘴的氛圍,雖然老實但也很有眼色的畢方鳥默默地退了下去。走出廳房外五步遠時,他想起如今桃林有客人在,又慎重地走了回去,體貼地幫二位上神關上了房門。

畢方鳥兀自糾結了一下午,磨蹭到日落西山,準備再去探探折顏上神的口風,不料三殿下竟帶著小光神主動來辭行了。原來元極宮傳信來,說天上突發了一樁要事,等著三殿下回去做主。

白真上神在房中休息,折顏上神一人出來送客,按捺著高興將二人打發了。

三殿下領著小祖媞回九重天時,沒驚動什麼人。

此前在十裏桃林中,待小祖媞醒後,三殿下便給天步傳了信過去,故當三殿下將小祖媞帶回元極宮時,天步並不覺驚訝。且因祖媞神如今是這副模樣,身份不宜聲張,為免節外生枝,天步還提前做了安排,使得闔宮隻以為這生得極美的小女孩乃三殿下友人之妹,友人將其愛妹交托給三殿下看顧,被三殿下領回了元極宮罷了。可見天步的穩妥。

三殿下風塵仆仆歸來,剛沐浴畢,便召了天步稟事。

令素來沉穩妥當的天步也感到焦慮、不得不將三殿下從十裏桃林請回的事,著實是一樁大事。

說半個多月前,掌領北荒的玄冥上神向天君呈了道折子,言北荒與東北荒交界之地有惡蛟出沒,為禍彼處的幾個凡人小國,希望他老人家能派一員得力神將下去收服此蛟。

天君圖便利,這些年收服凶獸之事一向是交給他英武能戰的小兒子在處理。此番他也打算因循舊例,等小兒子回天宮就將此事吩咐給他。結果慶薑大婚畢,太子同司命星君、粟及仙君都如期歸來了,他的小兒子卻不知跑去了哪裏。

天君無奈,隻得將玄冥上神的折子挑出來,於淩霄殿朝會上,重新與列位臣子商議降伏凶獸的人選。不想太子夜華竟主動請纓,懇請天君賜他這個曆練的機會。近萬年來,但有調服凶獸的差事,三皇子的確都會帶少年太子去長見識,天君考慮了半晌,也覺這是個錘煉儲君的好機會,便準了。

太子下界的第九日,那惡蛟的屍首便出現在了東荒的空桑山下。蛟屍甚巨,且長,其狀可怖。太白星君奉天君之命下界,親自驗看了蛟首的致命傷,判斷出那傷的確是由太子殿下的青冥劍劈斫出來的,可見此蛟確為太子所誅。太子驍勇,不過三萬歲便能製伏惡蛟,這本該是樁令天君老懷大慰之事,但問題在於,惡蛟雖被誅了,太子卻也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