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媞並不知苔野君在觀察著自己。此時她偎坐在三殿下腿旁,感覺就這麼坐著好像也有點無聊,就把下巴放在了三殿下的腿上,因為這個視角可以讓她偷看到簾外那朵青色的亹冬花。
可她卻不知她趴在連宋腿上這個動作有多惹人注目。簾外諸人見此,皆流露出驚詫之意,隻殷臨還算淡定,但目光也有些複雜。不過小祖媞一概沒有察覺,隻一心一意地欣賞著立在屏風旁的亹冬花。
三殿下注意到了眾人的詫異,但他也不太關心,仿佛腿上趴了隻狸奴似的,他的表情怡然且淡然,慢條斯理地吩咐空山老:“夜華目前的狀況,你說說看吧。”
一身行者打扮的空山老趕緊趨前參拜。
空山老麵向三殿下,足稟了一刻鍾,將太子殿下的情況稟得很細致。
大意說,太子最初應傷得頗重,但多虧長王姬及時救下了他,又對症給他用了好些天材地寶,讓他平穩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期。而後青鳥族亦將太子看護得好,所以太子目前的狀況還不錯。至於人為何總不醒,乃因龍體正以溫睡自我修複之故。
不過龍體自我修複,是極緩慢的一個過程,少則三五月,多則三五年。當然不能讓太子殿下溫睡三五年。因此目下,他打算重為太子用藥,中斷他的自我修複,以外力養其魂體。如此,殿下想必很快便能蘇醒。而後再就地調養一陣,應當就無礙了。至於要調養多久,還需待殿下蘇醒後再行判斷。
三殿下因心中有數,聽空山老稟完,麵上挺波瀾不驚的,倒是青鳥族一派歡天喜地,其中最為激動者當屬長王姬竹語。
竹語王姬當場便紅了眼眶,若不是三殿下坐在太子床邊,就要撲到太子身前了。
“謝天謝地殿下無事,殿下無事便好,無事便好……”說著這話,人一軟,竟昏倒在了侍女的懷中。
場麵一度混亂。苔野君一邊吩咐侍女將長王姬扶去休息,一邊汗顏地同三殿下解釋:“妹妹她在太子殿下榻前服侍許久,數日沒得一個安穩覺,想來是聽聞太子殿下無大恙,繃著的精神終於鬆懈下去,以致暈倒,請殿下萬勿見怪。”
三殿下自然不能見怪。
待太子榻前恢複了清靜,三殿下又看了會兒青鳥族這幾日記錄的太子的醫案,到戌時了,方由苔野君領路,向青鳥族為他們一行安排的寢殿而去。
苔野君殷勤,差遣了數位美婢前來服侍。但三殿下挑剔,有天步隨行時,一向隻容天步在他跟前伺候。
天步鋪床時,三殿下吩咐了她兩句,讓她待會兒點個鎮靜安神的安息香,說小祖媞換了床,可能睡不安穩,昨夜她就睡得不算很安穩。天步領命。
小祖媞神此時在淨室中沐浴,殷臨在門外照看著她。天步燃了香,來到外間,欲言又止。坐在書桌前寫信的三殿下抬頭看了她一眼:“想談青鳥族的事?”
天步的確想同三殿下談一談青鳥族,聞言露出憂慮表情:“奴婢是覺得,這青鳥族也忒不老實了。”
三殿下笑了笑:“哦?”
天步看出他是讓自己說下去的意思,近前為他倒了杯茶,斟酌道:“若照那苔野君所說,他們果真對我天族尊崇敬仰,別無二心,那便該在見到殿下您之時,便為私藏太子殿下而請罪。可他們卻隻做出一副我天族恩人的模樣,還將空山老請了來,暗示需得讓太子殿下在此調養才好。那長王姬又一副癡戀太子殿下之態,做主的苔野君竟也不阻攔,言語間還大有想要促成這樁美事之意。”天步頓了頓,“此前殿下也曾說,青鳥族不一定是想挾恩換取利益,看他們這一番做派,奴婢很是擔心,”她鎖眉道,“若不是為了換取利益,難道他們是想……換取太子殿下的婚事嗎?”
三殿下沒有停筆,回她的話模棱兩可:“有這個可能,但也未必就是如此。”
天步卻已覺得多半就是如此了,不禁冷笑:“有此等野心,那倒是開口求殿下啊,他們倒沉得住氣,難道還想等著我們先開口不成?”
三殿下寫完了一張紙,另取了一張鋪開來:“朝陽穀風景秀麗,他們既誠意請我們小住,那住一陣,在此散散心也不錯。”不在意道,“也順便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沉得住氣。”
天步略一思忖:“這倒也是,反正殿下也沒什麼事,我們自是不著急,此種事,誰先開口誰便被動了。”說到此處,她突然想起來一節,“可祖媞神……不是還在等著帝君他老人家出關嗎?萬一……”
她這話雖隻說了一半,三殿下卻已聽出了她的意思:“放心,他們拖不了那麼久,鄄邇不是那麼沉得住氣的性子。”
天步怔住:“鄄邇?”這個名字已許多年無人提起,乍然聽聞,天步不禁恍惚了一下,“殿下是說那個鄄邇?可這……這同鄄邇又有什麼關係?”
狼毫蘸墨,三殿下垂首在信箋上筆走若飛:“我沒同你提過麼,鄄邇當年離開是回了青鳥族。青鳥族上任王君給她起了個新名字,叫彌暇。”
天步瞳孔猛地一縮,低喃:“彌暇,青鳥族的女君。”她不可置信,“殿下是說,當年的鄄邇,竟是如今青鳥族的彌暇女君?”
三殿下嗯了一聲,目光專注於信箋之上,沒再說什麼話,天步也沒再繼續問,內心卻止不住山呼海嘯。
鄄邇,是位故人。
天君三皇子的元極宮,曾有許多過客來去,鄄邇是唯一一位非因對三殿下存有男女之思而入元極宮的過客。
那是一萬兩千年前還是一萬三千年前?天步也記不清了,終歸就是那麼個時候吧,有一年春,三殿下突然消失了兩個月。三殿下為仙,無羈慣了,時不時就要鬧個失蹤,天步也習慣了,但三殿下離開九重天一兩個月,卻不帶她隨身伺候,這卻不太常見。天步候在元極宮中,漸漸也有些焦慮,正待與二十四文武侍商量著派人離宮尋他,那日黃昏,三殿下卻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清秀瘦弱的少女。那少女便是鄄邇。
三殿下失蹤前,他身邊是有美人為伴的。美人乃瀾河神君的次女,是個驕脾氣,卻癡情,三殿下消失了兩個月,她便在元極宮中苦等了兩個月。好不容易等回了殿下,卻見他帶回了一個小美人,驕驕脾氣的瀾河神女如何能忍,當即大怒,揚言要立刻回瀾河去。
宮門口,麵對大發脾氣揚言要回老家的瀾河神女,三殿下分外平靜,一句話也沒說,隻領著鄄邇往側門讓了幾步,給瀾河神女讓出了一條路來,其意不言自明。美人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頃刻間淚如雨下:“殿下這是、這是有了新人,便不要我,要趕我走了嗎?”
三殿下風流,神女們因愛慕他而主動求入元極宮,他一般不會拒絕,這是八荒皆知之事;但三殿下風流歸風流,元極宮從不同時納兩位美人,這亦是八荒共知之事。故而當三殿下做出讓路給瀾河神女的舉動,在她“殿下這是有了新人便不要我了嗎”的質問下抬手揉上額角時,驕矜的神女一下子就清醒了,明白了自己應是誤會了他同那少女的關係,待要補救,卻聽到三殿下淡淡地、疲憊地,卻溫和地對她說:“鄄邇不是什麼新人。不過,既然你不喜歡她,那待在天宮與她早晚碰麵也不開心,還是回瀾河好一些。”
瀾河神女就這樣被送離了元極宮。
瀾河神女離宮的那天清晨,天步伺候著三殿下和鄄邇在前庭用早膳。鄄邇目送著瀾河神女離去的背影,靜了許久,雙眼慢慢蒙上了一層霧色。長得一副瘦弱可欺的模樣,配上那樣一副神情,瞧著更是可憐。她像是一塊不夠純淨的琉璃,說不上十分美麗,卻無疑十分脆弱;但看上去那樣脆弱,竟也有勇氣說出大膽的話。在三殿下用膳完畢,要起身離開時,鄄邇抬手攔住了三殿下,睜著一雙濕潤的眼,問了三殿下一個問題:“殿下如今雖是收留了我,有一天,也會如此趕走我嗎?”
三殿下皺眉問她:“你怎麼會這麼想?”見她微顫著睫毛垂首不語,三殿下回了她,說不會。
關於鄄邇的來曆,三殿下沒有提起過。但一個少女住進元極宮,又不是三殿下的女伴,那便要有個名目。元極宮對外宣稱鄄邇是三殿下故交之女,故交臨終前將這未成年的獨女托給三殿下照看,望他能庇護她到成年時。事實是不是如此,天步也說不清,但她覺得這應當是可信的。
天步回憶中,三殿下對鄄邇是真的不錯。一個借居元極宮的孤女,飲食起居竟一應比照著天庭公主的規格,公主們有什麼,她便有什麼。不僅如此,三殿下還親自作保,將她送去了北鬥真君門下,令她拜得了真君為師,成了真君的入室弟子。而待七百多年後她成年時,三殿下還為她辦了一場頗盛大的成年禮。
天步覺得鄄邇是幸運的,雖年少失怙,卻幸運地遇到了三殿下,得到了如此一份周全妥帖的庇護。七百多年來,鄄邇在天宮也是乖巧妥帖的,沒怎麼給三殿下惹過事,天步也算是喜歡她。她原本以為成年後的鄄邇會更加知趣聽話,會懂事地循著三殿下為她鋪好的路,自北鬥真君處出師後,得封一方仙山,真正在八荒自立。沒想到,鄄邇在成年後不久,忽然失蹤了。整個元極宮上下都很擔憂,殿下親自出門,找了她很久。
天步記得,那亦是一個黃昏,同七百多年前三殿下帶回鄄邇的那個黃昏差不離。三殿下回了宮,麵對她的焦急詢問,說是尋到了鄄邇,她是主動離開的,且不願再回來。天步有許多疑問,譬如他是在何處尋到鄄邇的,她如今好嗎,緣何不肯再回來,但最後問出口的隻有一句:“宮中上下待她都極好,她為什麼要離開?”三殿下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隻道:“這是她的選擇。她既已成年,有權自己做選擇。不過她既做了這樣的選擇,那從此後便不再是元極宮的人了。”
這是三殿下最後一次和她談論起鄄邇。此後萬餘年,九重天上再無人提起這個名字。
如何能想到,昔日的鄄邇,如今竟成了青鳥族的彌暇女君?
所以當初她離開天宮,是回到了青鳥族?她原來是青鳥族的王姬?可如果她是青鳥族正經的王姬,三殿下又為何會將她領回元極宮當作一個孤女照看?且……青鳥族女君既是鄄邇,那如今青鳥族的態度,是不是就是鄄邇的態度?鄄邇她,究竟想要幹什麼?
天步腦子裏有十萬個為什麼,正在費力思索,被三殿下打斷了。三殿下已寫好了信,將兩張信紙遞給她,吩咐道:“封好交給衛甲。”
天步趕緊定神,接過那信,淡淡一掃,一凜,也顧不得再想鄄邇之事,驚訝道:
“殿下懷疑空山老口中及時救下太子,施用了許多天材地寶助他度過了危險期的人,並非竹語王姬?”
三殿下另取了一張紙寫著什麼,一邊寫一邊道:“空山老孤傲,因診脈一絕,靠診脈便能辨出病人病史,所以從不看病人醫案。照空山老所稟,夜華初時傷得極重,用了許多珍稀的天材地寶方轉危為安。空山老行醫數萬載,別的不說,診脈是沒出過錯的,這番話,我倒是信的。”他提筆蘸墨,於紙箋上另起了一行,“但有趣的是,青鳥族的醫案雖也記錄了早期夜華的狀態不大好,但照那份醫案來看,彼時夜華的狀態卻絕不至於如空山老所說的那般凶險。”
天步立刻明白過來:“青鳥族既要對我天族示恩,若果真是他們將太子自瀕危之際救回來,那自然不可能不將此節記錄在醫案上。所以極有可能,竹語王姬其實是在太子殿下傷情已穩定之際方遇到他,救下他的。”
三殿下嗯了一聲:“所以先讓衛甲去查一查。”筆在紙上遊走,口吻淡淡的很閑適,“能拿出許多珍寶救治夜華的仙者,青丘也不太多,總不過就是白家治下幾個望族。”他停了筆,目光掃落在信箋上,檢查著剛寫完的東西,“救了夜華,卻深藏功與名,倒是有趣,我也想知道這是哪一族的仙者,又為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