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早,三殿下去見了天君,帶去了夜華君的消息。天君喜小兒子不負他之望,剛回天宮就替自己覓得了太子的下落;天君亦怒青鳥族不識好歹。不過怒歸怒,天君為君,練達世事,權衡之下,亦覺派能人私下前往青鳥族迎回太子最為妥當,而這個能人,當然非他目達耳通的小兒子莫屬。
天君便將此事順手派給了小兒子,又留小兒子用了早膳,關懷了下他近日消失是去了何處,三殿下當然沒有說實話,但天君也不太在意,他隻是想為自己無處安放的父愛尋找一個出口。
天君對青鳥族這事的安排同三殿下的預想大差不差。回元極宮後,他欲領祖媞前去太晨宮,將她托付給一萬個靠譜的重霖仙者。但不知是噬骨真言的威力太大還是如何,小祖媞十分黏他,並不願獨個兒留在太晨宮,定要隨他一同去朝陽穀。三殿下靜思衡量後,覺得倒也不是不可以,吩咐宮婢去給小祖媞換一身少年裝。
宮婢剛領了小祖媞去寢殿,南天門上的巨靈神君便差了坐騎小獸來元極宮通傳,說姑媱山有神使來訪,候在南天門上,想見殿下。小坐騎獸年紀小,性子不拘束,活潑潑地傳了這話後,又湊近接聞消息的天步,攏著口悄悄道:“兩位神使來勢洶洶,怕是來找碴兒的,姐姐,要不然我去跟他們說殿下還沒回天宮,將他們哄走算啦!”
剛巧三殿下走出來,婉拒了小坐騎獸不大靠譜的好意,表示他正好有空,可以去南天門會會兩位神使。
天步目送三殿下離開,心中惴惴。她揣測所謂姑媱神使來訪,必是祖媞神那幾個神使查探到了他們尊上被三殿下誆……不,同三殿下在一起,因此來元極宮要人來了。
天步雖未見過姑媱山的神使們,但月前祖媞神剛醒時,曾派過兩位使者來天宮給三殿下送生辰禮。彼時司命星君有幸在場,聽司命星君轉述,說兩位神使說話做事謹慎周密,笑裏藏刀,怪難纏的。天步覺得他們三殿下也怪難纏的,既然雙方都怪難纏,那是不是隻有打一架來決定祖媞神到底跟著誰了?真是令人膽戰心驚。
所幸,令天步擔憂的打架鬥毆之事並沒有發生。
半個時辰後,姑媱的一位神使跟在他們殿下身後,穩步踏進了元極宮。神使一表人才,一身藍衣,神色冷靜平和,並不像是假意同他們殿下言和,要趁殿下不注意暴起偷襲他的樣子。
二人剛入宮門,小祖媞神便提著袍角跑了出來。見到小祖媞神時,那藍衣神使平靜的表情終於有了裂痕,但他很快掩飾了,沒有失態。天步理解他,試想要是有一天三殿下的身心突然也回到了孩提時代,可能她也不是那麼容易接受。
記憶已回到幼時的小祖媞當然不認識這按道理萬年後才會被她點化的神使,隻好奇地瞄了那藍衣仙者一眼,便將目光重新移到三殿下身上了。她小鹿似的跑過去,仰著頭,一徑地詢問三殿下他們何時出發去朝陽穀。
三殿下回她說不急,又向她介紹藍衣仙者,說是給她安排的仙侍,因到朝陽穀後他有許多事要辦,不一定能常伴她身旁,有這位法力高強的仙侍時刻守護她的安危,他也可以放心。又告訴她,她可以喚這位仙侍小殷。
天步便明白了,這位藍衣使者九成九便是姑媱四大神使之首的殷臨尊者了。
小祖媞對多了一個仙侍來照看自己這事無可無不可。“哦,你想得很周到,我是光神,是該有一個仙侍,我值得這個排麵。”她一臉深沉地考慮了片刻,說道。說完還去拉了拉三殿下的手,由衷地讚他,“連三哥哥這麼為我著想,我很喜歡。”
天步看到殷臨的目光停留在三殿下和小祖媞相握的手上,然後他露出了一個微妙的、驚訝摻雜著傷感、傷感摻雜著無奈,又仿佛認命的表情。殷臨緣何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天步感到驚訝,待要再細看,殷臨卻已收束了外露的情感,麵容重歸於淡然,仿似一口無波的古井。
前去朝陽穀有一段路程,為了使小祖媞路途舒適,天步特將代步的雲船翻了出來。小祖媞頭回坐雲船,新鮮了一陣。但行船於雲天之上,所見除了雲還是雲,終歸是件枯燥事,沒多會兒她就打著哈欠睡過去了。
天步伺候小祖媞躺臥於船頭的雲毯中,待她睡熟了,才起身往船尾而去,打算給對坐弈棋的三殿下和殷臨尊者煮一壺茶。
走近了,天步聽得殷臨一邊落棋一邊道:“她小時候精靈古怪,很活潑,甚而稱得上頑皮。待她成年後,隨著預知能力進一步覺醒,她的魂體也逐步向更深層的天道靠近,那之後,她才漸漸變得莊重淑靜起來,也有了你們後世傳聞的那種肅穆清冷。不過,不管是活潑伶俐的孩提時代還是清冷肅穆的少女時代,她從沒有對任何人、任何事表達過討厭或者喜歡。誰的某種行為讓她覺得喜歡這種話,她從未說過。”
天步心想,殷臨尊者這是在對適才小祖媞神握著三殿下的手說“連三哥哥這麼為我著想,我很喜歡”感到耿耿於懷。
她假裝自己隻是個沒有感情的泡茶機器,淡然地化出茶具來煮水淋杯,雙耳卻豎了起來,聽到三殿下回道:“傳說光神無七情亦無六欲,但我所見到的光神,無論是成年還是幼年,喜怒哀樂皆很分明,尤其是孩提的光神,七情格外生動,我也覺奇怪。”
殷臨執棋的手頓住了,片刻後,他道:“傳說並非虛言,光神的確生而無情,但二十多萬年前為了人族獻祭的她得天眷顧,天道令她複歸後有了情感,所以如今當她再回到幼年時,你能見到喜怒哀樂、愛惡欲癡皆分明的她。”他頓了頓,“這樣的她,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三殿下隨意落下一子:“我不知無情無欲的祖媞神是什麼樣,但情感豐富的祖媞神,我覺得很好。”
殷臨低聲:“我也覺得很好。”半晌,又沒頭沒尾地補充了句,“你和她很有緣分,如果這是天意……”但他沒有將這句話說完。
三殿下擺弄著手中的棋子,微微一笑:“光神和水神,同為自然神,羈絆的確要比其他人深一些。我和祖媞神確是有緣分。”他看向殷臨,似漫不經意,“你所說的我們有緣,是指這個嗎?”
殷臨一怔,而後一笑:“是啊,當然是指這個,不然還能是什麼呢?”口中雖這麼說,落子卻走錯了一步。
三殿下挑了挑眉。
茶已煮好,天步開始為二位神君分茶。她直覺殷臨口中的三殿下和祖媞神有緣並不僅指光神和水神生來便有的自然羈絆,可,正如殷臨所說,若不是這個,又能是什麼呢?
旅途的後半程,兩位神君沒再交談,隻是繼續下著棋,天步則在一旁觀棋。船頭處小祖媞仍自沉睡著,她偶爾看兩眼,確認小祖媞神沒有踢被子。
天步雖知小祖媞乃曾為這世間獻祭的了不起的尊神,但因初次接觸她,她便是純真的孩童模樣,言談也盡是稚氣,因此天步並未覺著她如何神聖莊嚴,對她其實愛憐多過尊敬。
隨著眼前這位似乎揣著許多秘密的殷臨尊者的到來,天步才突然有了一點小祖媞並非一般仙童,而是神秘光神的實感。
她不知三殿下內心是否也如此作想,隻是一局棋結束,當殷臨尊者前去船頭熟練地為小祖媞神掖被角時,天步發現三殿下的目光在小祖媞神身上停落了很久。
一行人是在夜幕降臨之時到達朝陽穀的。
青鳥族女君之弟苔野君聽聞天族三殿下駕臨,親率朝臣出宮來迎。
苔野君甚為謙卑,解釋說女君日前閉關了,將朝事暫付於他;又說女君閉關前仍掛心太子殿下的病體,特派了使者前去獨山相請了名醫空山老前來醫治太子殿下,空山老半個時辰前剛到宮裏,此時正在伏波殿中為殿下診脈。
苔野君言辭切切,話裏話外皆是他們青鳥一族在救治太子上頭的盡力,卻絕口不提為何不派人通傳九重天太子在他們這裏。不過照理說,他們確實不必通傳九重天,但他們需將此事通傳給他們的主君白淺上仙。隻是他們也沒有這樣做。至於為何不如此做,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聽完苔野君一席話,三殿下隻頷首而笑,誇讚了青鳥族對太子的盡心,又讓苔野君領路,容他前去探望太子。別的一句話也沒說。
青鳥族對夜華君確然是盡心的。夜華君所住的寢殿伏波殿就在王宮花園旁邊,傍幽山依綠水,據說是整個麓台宮裏最為怡人之殿。
殿中金玉為梁,晶石為床,床四圍以雲綢為帷,玉鉤挽起白色的綢緞,床帷前垂著一麵碧璽珠簾。少年太子便躺在那麵瑩光柔潤的珠簾後。
三殿下抬扇撩開珠簾,小祖媞好奇地看過去,一眼望見立於床前蹲身向他們施禮的少女。小祖媞的眼睛眨了眨,她看到了少女的本相。苔野君從旁介紹,說這便是他和女君的妹妹——他們青鳥族的長王姬竹語。
少女既是這個身份,那論理也該是隻青鳥,但小祖媞眼中所見,少女的本相卻是一株青色的亹冬花。這令她感到驚奇。姑媱也有許多亹冬花,白色的,粉色的,桃紅的,甚至黃色的,夏秋時節,枝頭花綻,美麗又芬芳。但她沒有見過青色的亹冬。
小祖媞盯著少女,看了一眼又一眼,直看到少女覺察到她的視線,困惑地抬頭。女子杏眼蛾眉,眉間一粒紅痣,是柔婉如水又帶著一絲豔的長相。小祖媞掩飾地咳了一聲,移開了目光,假裝她其實一直在看晶石床中的太子。
少年太子枕在一隻錦緞軟枕上,自然地閉著眼,仿似沉睡。一眼看上去氣色不大好,可即便氣色不佳,那英俊惹眼的眉目依舊惹眼英俊。小祖媞的眼睛亮了亮,不自覺地往前走了一步。竹語王姬注意到小祖媞的神色,微微皺眉,移動了兩步,擋住了少年太子的臉。
小祖媞愣了一下,但她無所謂,欣賞不著太子,那繼續欣賞這株擋著太子的漂亮亹冬花也不是不可以。頭頂卻被扇子敲了一下:“愣在這裏做什麼?”小祖媞捂著頭輕聲嘟囔:“有點疼啊。”三殿下隨手胡嚕了一下她的發頂,口中淡然地吩咐床前的竹語和侍女們:“你們先下去吧。”
竹語聽得此吩咐,不敢違逆,柔柔弱弱地道遵命;但顯見得不舍離開,側身為太子理了理被麵,又將太子露在被外的一隻手放進了被中,才領著侍女一步三回頭地退下了。不過也隻退到了床帷外的屏風處,比苔野君和空山老站得還要近一些。
三殿下未同她計較,待床前清出場來,他上前探了探夜華君的脈。小祖媞也裝模作樣地湊上去,先是猛看了太子兩眼過癮,然後伸出兩指搭落在太子眉心。很快,她收回了手,趁三殿下俯身探看太子胸前傷勢之際,掩著口踮著腳湊到了他耳邊,很小聲地說:“小太子的精神力很強大也很穩定,我覺得他不會有事,因為將死之人不可能有這樣的精神力。”又安撫地握了握三殿下的手臂,一副“你信我”的表情,“連三哥哥你不要擔心。”
三殿下的視線從她握著他手臂的手移到了她的臉上:“你方才調用了法力?”她偷覷他:“呃,你不是說不用重法就可以嗎?我可沒有用重法。”
三殿下點了點頭:“那便好。”
小祖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那、那你不誇誇我嗎?”三殿下好奇:“為什麼要誇你?”又問她,“誇你什麼?”
她抿了抿嘴:“因為我厲害呀,隨便一探就探明白了小太子沒大事;我又很懂事了,安慰你不要為他擔心。”
“嗯,”看她這樣一本正經,三殿下忍不住笑,“你很厲害,又很懂事。”一邊不走心地誇著她,一邊在床旁坐下了。她一點沒看出來三殿下不走心,聽到了衷心期待的誇獎,便立刻滿意了,也給自己找了個杌凳,偎坐在了三殿下的腿旁。
苔野君隔著珠簾,暗中望了小祖媞好幾眼。三殿下並未同他們介紹這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小公子是誰,故而他心裏也沒個譜。晶石床四周布了靜音術,苔野君看到了兩人在說話,卻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麼,但透過珠簾,依稀能看到三殿下待那孩子親和又包容,或許……這小公子,是三殿下的堂表弟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