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昌一十九年,初冬。

源國南都燕京城北郊。

一座青磚灰瓦的恢宏府邸,占據了一整條街的南側。房很高,牆很厚,但卻顯得陳黯敝舊。

昏黃的天空中飄著沙暴,風吹得房頂的莠草時而挺立,時而偃倒,時而打著旋子,像是身不由己的掙紮,讓人無端的覺得蒼涼。

府邸側門大開著,幾個侍衛在門口引頸張望,像是在等待什麼人。

偏廳裏,府邸的主人,大源國益王顏啟昊皺著眉頭,焦躁地走來走去。

他身著絳地錦緞夾袍,盤領,窄袖,左衽,下擺處用絲線密密盤秀著淺金色的熊鹿秋山紋。因為沙暴天氣的緣故,廳裏光線昏暗,像是罩著一層薑黃的紗,陳設器物都看不分明,唯有那衣服下擺的紋樣,星星閃閃地反射出細碎的光。那些光點,隨著人的步伐,飄過來,飄過去,像是那層風沙當中,隱藏著什麼魑魅魍魎一般。

“這樣安排,妥帖嗎?”顏啟昊用指關節敲擊著額頭,像是自語,又像是詢問。

“王爺。”

廳堂的一角,像是突然冒出來似的,浮現了一個素白襴衫的身影,隻見他微微一躬身答道,“前幾日有信兒過來,並沒有說有聖旨需要擺香案接旨。三郎君是您親生兒子,雖說這幾年在宮中養育,但皇上並沒有正式收養他。隻是兒子回家而已,不管他是什麼排場,總不能讓您大開中門迎接,這父子的綱常,總歸是不能亂了。”

顏啟昊點了點頭,正要開口,一個侍衛匆忙跑了進來:“來了來了!儀仗已經轉過巷口了!”

“有多少人?”顏啟昊皺眉問道。

“很多人啊,隻怕不比咱們闔府的下人少,排場很大,看上去和當年王妃嫁過來的情景差不多呢!後麵人山人海的,都是看熱鬧的百姓!”

那侍衛口中的王妃,正是這三郎君已故的親生母親,室韋國長公主,留國公主盈歌,她十多年前來源國和親,嫁與了源國皇帝的六弟,益王顏啟昊。

“哦?”顏啟昊有些驚訝,扭頭看了那白衣人一眼,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便輕輕搖了搖頭,快步走了出去。

顏啟昊站在府門口向巷口望過去,蒼黃的塵沙之中,冉冉走過來一群人,衣甲鮮明,車馬華美,真和當年大婚時的情景一模一樣,隻是沒有鼓樂,靜靜的,像一幅流動的畫。

這讓顏啟昊不由得想起,八年前在南朝趙國皇宮中清點內府收藏時的情景:幽暗的文萃閣上,雕梁畫棟間斜斜射下來幾束光,纖塵在光中舞動著,那跌落塵埃的手卷散了開來,畫軸在地上快速地滾動,像是惶然奔逃的潰兵。

隨著畫軸的滾動,那畫上的人,便一個接一個的顯露出來,天王、侍女、武將、瑞獸……最後,是那個被小心翼翼懷抱著的嬰兒。那畫,似乎叫作《天王送子圖》。

當年離家時,那孩子還是個垂髫小童,如今,該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年了吧?

那一行人馬行到巷子中央便止住了。一輛車,從隊伍中緩緩駛了出來,駛了十幾步,便又停下。那車圓蓋方座,小巧精致,樣子竟和天子車輅非常相似,隻是沒有旗幟。帷幔是群青與藕色相間,顯得沉穩而不張揚。

車上走下來一個少年,頭戴白狐皮帽,豐盈的毛峰將一張俊臉遮得隻有巴掌大。身上穿著一襲羽衣,竟然和當年盈歌初到源國時所穿的那件一模一樣!看上去倒真有幾分雌雄莫辨,猶如降落凡間的精靈。他,正是益王顏啟昊闊別八年的第三子,顏音。

“父王,我回來了。”顏音在顏啟昊麵前站定,單膝跪拜了兩次,站起身來,聲音清冷,不帶一絲波瀾。

顏啟昊怔怔地看著這張和亡妻很是相似的俊美麵容,突然覺得很是陌生,從八歲到十六歲,這中間錯過的八年,似乎隻是一瞬,顯得那樣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