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二、客路重逢歲月深(2 / 2)

“他也是那班子中的,表演些滑稽的說唱,班主便讓我跟他搭戲。可是我長得和尋常侏儒不同,身材比較勻稱,麵目看著也像小孩子,又生性靦腆,不會講那些看官愛聽的葷笑話,那些看官不認,隻道是班主找小孩子充數。過了一陣子,班主見我沒什麼用,就要把我賣入勾欄。他……他卻把所有積蓄都拿了出來,為我贖了身,我們便成了夫妻。”珠兒回身指著那侏儒男子。

“那你……為什麼不回南呢?”顏音問。

珠兒搖頭歎道:“回南又怎樣?親人都沒了,回去也是孤魂野鬼。況且他是女直人,不願離開家鄉……這個小城叫作黃營,其實原來叫皇營,最早是守衛我康氏太祖皇陵的禁軍軍營。這裏離皇陵很近,住在這裏,就好像有親人可以依仗似的……”

一旁顏亭卻並不在意兩個人的對話,早已把那一瓶渴水喝了個幹淨,還覺得意猶未盡,又指著桌案上幾個又紅又大的李子問道:“這是什麼李子,怎麼這麼大?”

“這是槜李,相傳範蠡送西施去吳國,途中以槜李解渴,西施以纖指一劃,從此這李子上便有了一個指甲刻痕。這可是從南邊運來的稀罕物兒。這種李子,成熟後果肉都變成了水兒,可以吸著吃。”珠兒說著便從腰間拿出一物,在那李子上刺了個小洞,把麥管尖的一頭插了進去,遞給了顏亭,隨即又歎道,“其實這隻是後人附會罷了,未必和西施有什麼關係,不知道千載之後,後人會怎麼附會我們……”

顏音見珠兒手中的東西正是之前見過的那骨製的捶丸球,有些疑惑,不禁問道:“這上麵怎麼還有個刺?”

珠兒一笑,伸手把骨球遞了過去,用手撥動那機簧給顏音看。

顏音也覺得新奇,笑道:“沒想到這麼小的東西裏麵,還藏著這樣一柄利刃。”

珠兒歎道:“這是大梁城被圍的時候,一個道姑給我的,說是五年之內用它殺六六三十六個人,我便能發身長大。”

顏音一驚,“你用它殺過人?”

珠兒點點頭,“殺過,第一個是我家的一個婢子,當時被送到城外勞軍,被折磨得遍體鱗傷送了回來,兩隻手都廢了,想死都死不成,我就幫了她……後來,是我們第一次見麵那夜,大帳前的那三個女子,下體中被插了長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後來,是我們幾個人被抓回來,被人百般淩辱,有幾個姐妹眼看是活不成了,不如讓她們少受點罪……再後來,是暫住洗衣院的時候……太多了,記不清了……”

珠兒撫弄著那骨球上萬字不到頭的刻痕,有些刻痕已經變成了褐色,有些還是白色,輕歎道:“但終究,也沒有夠數……或許是我命好,太早脫離了苦海。”

珠兒的聲音很平淡,不像是在敘述那樣的人間慘劇,而隻是在數說家長裏短的陳年舊事。

顏音心中惻然,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知道那些被送去做營妓的女子,幾乎都在三五年內被折磨致死。洗衣院中的女子還算境遇好些,陸續被宗室貴戚收入府中,做了侍妾,但也有一些人為保清白,自盡而亡……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顏音牽著顏亭的手,告別了珠兒。

回望那小小的渴水攤子,灶火熊熊,映著珠兒夫妻的臉,顯得那樣平和。兩個人殘缺的身體隱沒在黑暗中,便和尋常夫妻沒有兩樣。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或許是身處戰亂中的每個人的心願吧?什麼身份,什麼權位,都抵不上一日勞作之後的一餐一眠,一個遮風雨的屋簷,和枕邊一雙可依靠的臂膀……

顏音偷眼去看顏亭,見他嘴角微微翹著,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回想這十年,三哥一直都是這樣,過得很快活……若這樣可以永遠,便是十個皇位也抵不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