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兒……”顏亭又拽了拽顏音的衣袖。
顏音這才回過神來,轉頭望去,卻見顏亭指著瓶口,一臉委屈。原來顏亭不慣用麥管吸水,將那麥管頭上咬扁了。
“不妨事,再換一根。”那女子遞過來一根更為粗大結實的麥管。
那女子似乎是感覺到了顏亭和常人不同,但又不便出口相詢,隻是盯著顏亭看。
顏音這才注意到,那女子頭帕遮掩下的眉心上,有顆小小的朱砂痣,頓時心中一動。再順著桌案看下去,卻發現那女子其實身材極為矮小,因為站在一個木箱上,又穿著齊胸襦裙,不細看很難發現。
“你可是……珠兒?”顏音試探地問道。
“你?!你是誰?”那女子像受了驚嚇的小獸,圓睜著眼睛,握緊了拳頭。灶前那男子也站了起來,竟然也是個身材矮小的侏儒。
“我是顏音,還記得嗎?”顏音說著,擼起了袖子。手腕上,一條絲繩係著兩枚琉璃,一枚雪青,一枚琥珀灑金,在燈火的照耀下閃著微光。
“是你……”珠兒臉上表情變換,似乎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原來,你的身材……是這樣的……難怪了,當年你就比我大很多吧?”顏音問道。
珠兒點點頭,“我當年十六。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騙你,而是當時清冊就弄錯了,我隻好將錯就錯……”
顏音衝口而出,“我不怪你。”
珠兒有些不敢置信,睜大了眼睛,“所有一切的事情,都不怪我嗎?我……畢竟算計了你,利用了你……”
“不怪。”顏音搖頭。
那些北遷女子的容顏一一在顏音眼前閃過,花一樣盛放,又花一樣凋殘,雪中的血泊,枝頭的白綾,以及雨中濕冷的肌膚……像是洗衣院中,那些帶著香氣的皂角泡沫,被汙濁裹挾著,變了顏色,流到更卑下臭濁的所在了,再也找不回原來的樣子。在這樣悲淒的境地中,為了活著,做出什麼事情來都可以原諒的吧?即使她們這麼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最終能走到今天的,恐怕十成中也不到一成而已……
“這都是命……我不怪你,若我和你易地而處,恐怕我也會這麼做。”在洗衣院中的那幾日,顏音患得患失之下,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若是自己也成了這些女子的一分子,也會想盡一切辦法逃出生天的。
珠兒抬起頭,眼中晶瑩閃爍,“對不起……我害你受苦了……”
受苦了嗎?也許是吧……若不是她,自己也不會患上寒痹。多年的病痛如今幾乎已經痊愈,即便偶爾發作,症狀也很輕微。回想當年的痛,隻記得最痛的時候徹夜難眠,便是睡著了也會在睡夢中咬牙忍痛,醒來時兩腮都是酸的;痛得想要嘔吐,想要命人鞭笞自己,以一種容易忍受的痛去替代另一種難以忍受的痛;痛得不想動,不想說話,甚至不想呼吸……這些細節,都清楚地記得,但偏偏無法想起,當年的痛,到底是怎樣的感覺了……
顏音看著珠兒那張依然略顯稚氣的臉,看著那臉上微現的皺紋,和鬢邊隱隱的白發,想著,歲月真是無情,帶走了青春容顏,也帶走了當年傷痛,一切都隨著年年春草枯榮變得久遠而模糊,當年那一身雪青襦裙的女童,即使並沒有長高,也變老了……
“這麼多年,你是怎麼過來的?”顏音問道。
“那次我們十來個人往南跑,卻隻有太子殿下和一個宮女過了黃河,剩下的人,都被抓回來了。後來我被分到蓋天大王大寨去做營妓,押解途中,我又趁機跑了出來。但是因為頸後有官字奴印,很快便被人發現,交送給了官府。那時候已經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隻當是尋常戰俘。”珠兒的聲音,有幾分蒼涼。
“再後來我又被官府發賣,一個雜耍班主買了我,他當我還是小孩子,要讓我練習雜耍。但那時我年紀已經不小,骨骼也硬了,根本學不來那些技藝,天天挨打受罰,無奈我隻得告訴他我是侏儒。那時他……”珠兒指了指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