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著尚未完成的嫁衣,身前身後重重圍繞著女官、侍女和宮廷繡坊的繡工。所有人都在細細量看這套美不勝收的紅裝,討論裙幅的擺度、縫線的起承、花團的配色、針工的疏密……縱使公主大婚的吉服宛如紅雲鋪地,金絲銀縷繡織的繁複翟羽彰示帝王之家的至上雍容,這一切卻仍似與她全無關聯,絲毫不會妨礙到她失魂落魄般的冥想。在想什麼?好像心海胸臆是渺渺消逝的無盡虛空,又好像思緒幽遊綿延而去,穿梭千裏萬裏天上地下,她不知道。
出關下嫁的日子就在眼前,遼北郡王迎親的使團儀仗也進駐京師月餘,一切禮儀畢置,隻待吉日出行。宮闈內外對這樁婚姻牽連兩年的紛紛議論又成潮起之勢,幾欲將那秘而不宣的皇家隱情宣召天下。畢竟寧德公主是宮妃所出的一位皇女,如今卻要許以一名關外雪地的小小郡王,而那郡王與他的領地向為詭異傳聞所擾,十數年來傳言無休又始終莫衷一是。據說遼北郡王的封地一年三季冰凍雪封,原是野獸也不願落腳的不毛之地,然而近十多年來卻無聲無息崛起於帝國之北,如同沉靜威猛的神獸雄獅,吐納天地的氣勢足令百獸震惶而不敢稍有妄動。郡王坐擁精兵數萬,手下家臣悍將數百,手控塞北一線九成良種軍馬,遼北領地及鄰邦數眾皆仰其鼻息,打通的六條商路更使得兵馬軍資源源不絕而來。帝國朝堂之上漸感難於掌控這位異姓王,又深恐其一旦與北邊韃靼結盟,有朝一日必成夷族進犯的通道,故此才以寧德公主與北郡聯姻,實則是在王朝北疆奠基一座姻親的城防。
公主婚姻的締結總少不了皇家政治因由,但此事卻並非傳言鼎沸的糾結所在,最讓宮禁上下竊議不止的竟是郡王其人。因為這位蜇居荒涼邊陲的郡王自從承襲封號十五年以來,雖然年年向朝廷如數貢賦,上表奏事未見疏漏,但十五年間都不曾親自上京,因此京師的王公臣子、旺族名士俱不知郡王真容。長久於妄加臆測,就令其人其事更加莫測高深、遙不可及。據曆年巡視邊疆的官員呈報來看,遼北郡王既無太多忠心可昭聖朝天子,卻也未見有通敵叛疆的野心異動,深居簡出,不露聲色,眾人猜測都是因他的古怪性格和謎團一樣的早年往事使然。
寧德公主與遼北郡王的聯姻早在兩年前已經文定,當年郡王得悉皇帝賜婚時並未立即上京迎娶,而是上書謝恩,並言要用兩年時間為公主修建一座宮城,名為“慈光之城”,待新城告竣再迎回公主、叩謝天恩。本以為郡王對迎娶皇女敬意可嘉,不想眾人風傳實情是郡王接受聯姻實屬情非得已,不過借營建新城拖延時日,這其中的緣由則更加難解。
一說是遼北郡王個性狂放不羈,並未把公主下嫁當做皇廷降恩的殊榮而倍增忠義,郡王隻願堅守自己的封地,並不喜歡聯姻結盟造成無謂的牽絆。另一原因是郡王早年喪妻之事,據傳已逝王妃是郡王奪人之妻,而王妃之死又一度被傳得紛紛揚揚,但究竟原委如何,至今無人知曉內情。王妃為郡王留有一對雙生郡主,她離世十五年間郡王沒有續弦,而今兩位郡主已到及笈之年,郡王也不過三十一歲年紀。有人說他是情篤發妻、思親情切,但更多的人卻說王城常見數名妖冶胡姬出入,郡王戀舊不忘賞新,優哉縱意。所謂“天高皇帝遠”,他雖對朝廷稱臣納貢,但在自己的地界之內,無疑就是說一不二的真正的君主。
不知何時,繡工和宮娥們已卸去了夕露身上繁複的衣妝,試妝的儀禮才告完結。她重又靠在美人榻上,神思還是拉不回來。貴為公主,原就該與民間的女兒不同吧,即使就要離開成長十九年的華汐閣,以後再也不會重回此地,心下也不必有太多的眷戀。其實自從兩年前得知自己將與遼北王聯姻,深知這是不可改變的現實,也是身為公主必然的宿命,夕露就已完全聽憑命運,沒有多言、沒有報怨、沒有喜悲。幾位年紀相當的公主中,她是必然之選。因為生母尹妃早已長逝,她沒有同母的兄弟姊妹,更無朝中權臣貴戚可以倚仗,雖身處宮廷也同孤女無異。那麼,就算到那終年冰雪不化的荒涼之地又有何妨。
“公主,”宮娥蓮葉兒輕喚“公主——”她始終搞不懂,這個常常獨自神遊太虛的公主在想些什麼,嫁到那個可怕的郡王身邊後,會不會被棄之不顧而失了皇家的體麵。
“蓮葉兒,可有事?”在宮娥一再拉她的衣袖之後,夕露終於回到現實。瑩瑩晶眸幽幽生輝,明珠出水般燦光悅目。
“公主,皇後差人來通傳,公主北上出行的儀仗和妝奩都已齊備。公主此去山高路遠,如若想要額外帶些珍玩物什,皇後定會吩咐內務府為公主采辦。”
輕輕搖首,兩鬢絲發和發髻上的金步搖也微微顫動星點光澤。“不必了,隻要把我的紙硯畫筆帶齊就好。”素手托住粉腮,三環芙蓉玉鐲由纖秀手腕滑入白羅袖。緩緩吐出歎息,也不過一點輕愁:“有了這些便可打發時日,其餘則免吧。”
轉眸望向畫屏上還未完成的畫,那將是離開宮廷前的最後一幅水墨丹青,畫中的人是另一位皇女——順德公主。雖然隻是剛成墨稿,但畫上人像卻神態奕奕呼之欲出。仿佛已被賦予了生命的墨舞線飛,在白絹上盈動出眩目的筆力與畫功。自古青史留名的畫者宗師多為男子,若非親睹,誰會相信這樣一幅絕佳美圖竟出自久居深宮的婉約少女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