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寂寞無主(2 / 3)

此畫是夕露應順德公主之約為其所作。朝中十七位公主均以水為名,夕露與微雨同是無根天水,一樣是遠嫁天邊的宿命。一年之前,與夕露同年的微雨公主下嫁於鎮守南海的大帥之子。在她即將離京之際,微雨差人送一對產自南海的真珠遙祝平安,並請夕露為她作畫以慰離情。一個在海邊,一個在雪地,想是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了吧。即使是皇女又當如何,終也有說不出的無奈。

夕露起身,拾起細細的畫筆,長毫略著淡墨,筆端思緒浮動。靜默無語,隻任素手提筆在畫屏上點染勾描,皓腕靈動,眉梢輕揚。懸在手腕與袖間的玉環時而輕碰,聲如天籟。畫境與世情,不過一紙相隔,怎知異地他年之後,徒留於絹綾紙本上的一筆一色將繪就何種宿世過往?莫不如寄情於當下畫意,總好過耽於無望希冀而空餘惋歎。

出京已一月有餘,越走就越見荒蕪。雖然才是十月入秋,北地卻有落雪的淺痕。隨行的宮人待衛都是長居京都,看慣了鶯燕翩躚,享慣了溫潤氣候,行到此地早已怨聲載道。而自北地而來的迎駕陣仗卻輕鬆自在,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路隻聽馬蹄得得,進退不亂。

夕露未因有生以來第一次遠行而有過多不適,雖然是名符其實的金枝玉葉千金之軀,卻也並不那樣的弱不禁風,更非從前的遠嫁公主那般整日在車轎中掩麵悲啼。多數時候,她坐在馬車中靜思不語,偶而也會下車信步走走,觀賞路途風景。因為路上時日漫長,也不必時時行公主的儀仗,不在車中的時候,除了麵罩輕紗外,衣妝也與隨同的宮娥們差不多。與宮廷的繁文縟節相比,她更喜歡平淡寫意返樸歸真,正如她也喜愛豔麗華美的宮廷畫作,但最終落筆總偏愛意境清雅的古韻遺風。

沿途風景有秋日的蓼落,也有繁華京師鮮見的空闊遼遠,天地好象突然放大了數倍,老樹參天,斷橋殘雪,鴉聲孤鳴,一步一景皆可入畫。隻有那微感蒼涼的意韻不時穿梭胸臆,宛如遙遙前世未斷的牽引。北方的風也與煙水江南全然二致,冰冷寒氣常常呼嘯著穿行在林間,穿透衣衫,穿透思想,隻留下一片沁心的涼意,惟有尚暖的體溫才能將它漸漸消解。消解卻不能銷融,那寥寂天宇的悠寒之氣已入心髓。

眾人在曠野中暫行休憩,車馬延綿幾裏望不到邊,這前後數十裏茫無人跡的山間讓人倍覺寧靜空靈。夕露回首讓隨身的侍女止步,獨自行至澗邊溪水旁,想用流水洗洗手臉,哪知雙手剛剛伸入水中便被冰冷徹骨的溪水震透。縮回袖中的十指已經變得通紅,雙手浸得陣陣疼痛。把手敷在麵頰,讓冰涼的感覺從指尖傳到臉頰。這裏僅僅是北地的開端,若到了真正的遼北會怎樣的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呢。也許,夕露想著,也許到了遼北卻挨不過嚴寒,過不了多日便把命留在了那裏。不是嗎?既然離宮,自己現在的身份將從寧德公主變為郡王妃,而那個傳說中的郡王看來不甚在意這次的聯姻,竟沒有親自上京迎娶,隻派出親衛和儀仗千人來迎。料想到了遼地,也不過是個名不符實的王妃,在孤寂無奈中了此一生。

一絲淺淺笑意掠過未著胭脂的粉唇,應是自嘲吧,我這樣算不算一個為國捐軀的公主呢?將白緞披風緊緊裹住雙肩,從此便做一個無依無靠、冷暖自知的人吧。

“公主殿下”,身後傳來恭謹自持的女聲,是郡王派來的女官莫俟氏。“您吩咐蓮葉兒姑娘召奴婢來見?”

夕露轉身,麵前正是一路專司打理一行女眷用度的北地司記女官。這女子四十上下,顏麵衣著幹淨利落,態度謙恭而決無諂媚,一派北方兒女的颯然英氣。

“莫俟司記,出行已有三十多日,此地距郡王的封地還有多遠?”夕露將目光移至遠山,不知怎麼,她有些難以正視這些北地來者,他們儀容端肅、不事逢迎,她仿佛在氣勢上就先輸一成。

“再行十數日就可到達。”莫俟氏回道:“請公主多加棉衣保重玉體,愈往北行天氣愈加嚴寒,若服侍不周致公主有失康健,便是奴婢失職。”

夕露輕輕點頭,眼望這完全陌生的山地與完全陌生的人物,不知渺茫前路生死如何,忽然有了一探究竟的興致。

“司記,本宮一向對北地知之甚少,想問詢一些風物人情,你可願意告知?”

“公主請問。”女侍低眉斂目,而神情中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謹慎,似乎還有一絲……抗拒。

“聽聞遼北一年之中多半時節冰封,領地中人除狩獵放牧亦無以為生,應是貧脊已極,那麼修建新城的巨資從何而來呢?”

“公主有所不知,遼北領地雖不及江南富庶,但郡王治理有方,領民亦不多見衣食無著者。至於為迎公主所建新城,王爺英明,早已籌措有餘,絕不會傷及民力。”她語中有景仰之意,作為郡王的內侍女官當真是榮耀已及。略一停頓,又道:“巨資出處是領主大人運籌之事,奴婢不便多言。”女官說完一席話再次躬身,似是言盡於此。

作為內侍,她一定明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王府內幕,然而為忠於主人卻不會向外人言傳。她既不想對主人的信任有半點辜負,也不以虛言應對麵前的新王妃,即使她貴為公主也是一樣。

“既如此,那——”夕露緩緩又問:“王妃已逝多年卻不見郡王納新,京中對此事傳言頗多,以你之見卻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