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百年三萬六千朝,有歌有舞須早為……”
如此諳熟的嗓音,如此芬鬱的暖香,是母親尹才人又在華汐閣的雕窗下輕搖羽扇,悠婉唱起那闕“短歌行”伴著心愛的女兒入睡嗎?還是剛剛學會拿筆的年幼小公主,純稚嬌軟的童音一高一低和著母親的歌吟,在那獨自撫琴的深宮女子雪白羅裳湘色裙裾上,一筆一墨畫下翠荷菱花胭脂雨?
這是夢啊,她知道。可是這夢仿佛是真,她又回到母親膝下,又回到天真無邪,她真的不願醒來,不願醒來。
歌聲嫋嫋淡去,母親身影也依稀淡去,尹妃暫轉星眸對愛女伸出柔翠水袖,一朵白蓮幻化盛開,夢境霎時寶光旋繞。“夕露,女兒,母親發願化身佛前淨瓶一朵芬陀利白蓮,保佑你安泰祥靜,姻緣和合……”
朦朧中似醒非醒,仍眷戀夢中母親的幻像和飄逝的餘音。聽見一陣陣馬蹄聲漸漸清晰,來人全數在門外下馬,隻有一人上前篤篤扣響門扉,院內侍衛應門,來者一路帶風步入前屋。夕露在枕上緩緩醒轉,方才記起自己身在哪裏,記起經曆的種種困噩險境。知郡王就在前室,她又全身倦意未消,於是裹著厚重的棉被,靜靜傾聽外屋傳來的講話聲。
龍驤主將司徒聞韜的聲音年輕洪亮,才講兩句就被郡王打斷:“輕聲些,公主已睡下了。”
“是。”聞韜的聲音略低幾分,而守林人家的房舍前室後屋之間僅僅一壁之隔,夕露還是可以聽得真真切切。“屬下已稟告耶律城主,此番主上與夫人已然逢凶化吉、平安無虞。眼下城主帶兩位郡主折返泰寧城,明日一早便來此迎接。”
“好好好,”郡王並不多加尋問,倒是大將軍一疊連聲急切接道:“旌風一向無往不利,想來不會空手而歸,司徒將軍可還帶來喜訊?”
“是。”龍驤統領振奮雀躍溢於言表:“耶律城主率擎風城的人馬向北邊界石尋找,途中意外覓得一些車馬蹤跡便越過邊界打馬直追,未出二十裏便將那女可汗一夥人捉個正著!”
郡王和大將軍不約而同讚歎有聲,將軍更拍案道:“好個北地武神,真不負盛名!”
“正是,”聞韜又言:“耶律城主身邊雖隻有十幾騎人馬,但個個都是擎風城高手,當即將那女可汗生擒活捉,幾個亡命之徒更是被城主立斬馬下。女可汗手下人七死二十三傷,已一並押往泰寧衛聽候發落。”
蕭子固聞言也是意興高亢,大有摩拳擦掌催馬上陣直取敵首之意:“耶律城主是萬夫不擋之勇,那女可汗帶來的打手怎堪與之匹敵?這一碰麵無異死到臨頭,隻可惜我等無緣與城主並馬作戰,為主上討伐逆賊、戩滅群匪,何其快意!”
那邊將軍卻道:“貫海,那紅荊在我泰寧興風作浪,理應是敬某手到擒來,交予你或殺或剮悉聽裁斷。”將軍語聲氣悶似未盡興:“怎奈旌風這家夥手快,竟然先我一步拿下紅荊,讓我泰寧城諸將措失施展身手的大好時機。這回算我欠你和旌風人情,日後定當加倍報償。”
郡王毫不介懷,一笑以對:“好說。”
“不過那紅荊恩將仇報,欲置你於死地,你打算怎樣發落她?”
郡王沉吟才道:“振霆,她在你地頭做亂,不如由你將她遣至奴兒幹都司所轄薩哈林島,終其一生禁足荒島,你意下如何?”
將軍似不讚同:“你還留她?別忘了他想要你和公主的命在先,謀奪你北領王權在後,此女心如蛇蠍,豈可輕易免死?”
“她給夕露喝的並非鴆酒,何況我看在紫茜分上也不想立取她命。那孤島四季冰封、與世隔絕,放她在島上自生自滅了卻殘生,正與她罪罰相當。”郡王推開茶杯,深黯目光掃過桌上一折兩斷的七聖龍雀斬。“何況,我既能將之流放荒島,亦能使她有生之年不敢妄想踏出薩哈林島半步。”
“你既有心饒她,也罷。”將軍拿起契丹寶刀的斷刃,兩指慢慢撫過厲光灼灼的刀尖,仿佛漫不經心問道:“綁你的一班嘍羅呢,碎屍車裂還是挫骨揚灰?”
郡王略加思索:“我與公主的長子八月初就要出世,我不想開殺戒,你任意處置吧。”
司徒聞韜、蕭子固雙雙告退,前室隻剩將軍與郡王兩人。大將軍拍拍郡王的肩膀:“貫海,你我相交二十一年,我知你之深遠甚於他人。今天,你與公主經曆一日驚心,你親手折斷寶刀,為她甘受鞭笞折辱,這二十多年從未如此用情。現在,公主在你心頭有多重,別不承認。”
“我所作所為皆由心發,何須對他人承認?”郡王也學將軍的樣子,回手在兄弟肩頭重重一握,“不能保全妻子兒女的,算什麼男人?”
夕露聽到郡王推門進入內室,回手關上木門,細細一線彤彤燭火被隔在門外,黑暗中減步息聲走近床榻,解衣脫靴躺在她的身邊。村宅簡舍,粗布舊衣,隻要有他在側,何時何地她都安心滿足。曆經一場驚心動魄,彼此感覺似乎微妙改變,又似乎回歸原位一切如常,並無絲毫變更。隻是,為什麼在她心底,夫婦之間不需言傳的心身相契更勝於昨日千倍萬倍?在他的心海深處,是否也與她一樣繾綣驛動,柔懷悱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