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問她:“醒了?”
她應一聲,依偎在他身旁,小心不碰到他受傷的身軀。
郡王展臂讓她枕,又問:“今天讓你受驚,現在好些沒有?”
“都是我牽累你,不然你怎會受重傷。”夕露黯然,纖纖素指在他衣上輕輕撫摸。
郡王反握她手,許久才言:“夕露,你可曾想過,如果那杯酒確有劇毒,你會為我付出生命代價,你與紫茜相隔十五年先後為我而死,你讓我情何以堪?後半生要我如何自處?”
“夫君,我願意。”感受他身體散發的溫暖熱流,這溫暖曾經喚醒她多少幸福感受和生生不息的力量。“即便現在再來一次、一百次,我,還是一樣。”
郡王一時無語,假若換作是他可以換她一命,他的選擇也勢必與夕露相同。無聲的一歎,是感慨也是慶幸,感慨命途多舛,慶幸與她有緣。將她雙手合在自己寬厚掌心:“夕露,我送你的玉章可還帶在身上?”
“從未離身,”她的頸中感受得到那墨玉的溫潤,天地蘊育的一方靈石仿佛早已與她意氣互通。“你說過的,要我永遠戴著它。”
他從夕露衣領挑出紅繩係成“如意同心結”的玉印,那印鑒上有他名字,是他給她的無語承諾。僅僅四字之碑,足以鈐刻遼北之主今生後世的至堅至信盟誓、至剛至烈性情。撫摩那方湛黑墨翠,親手放入她身懷:“夕露,今天我帶你去鬆嶺木屋,是想將一件收藏多年的東西取來相贈,你猜想會是什麼?”
她似有感知,於是問他:“是不是與這玉章有關?”
郡王揉她指尖,思緒悠長:“刻這方印的玉材名為‘丹青渲’,據傳這塊玉料采出已有四百多年,因有奇異寶光,玉質雖如漆如墨,光澤卻似丹青十色彙流交聚,所以得名。十二歲時,我隨父王到和闐遴選玉石,修造蓮華城外玉浮屠塔林。天意使然,我機緣偶得‘丹青渲’。那年十一月,我與父王從天山入藏,在烏思藏都司的那曲卡,由一位活佛親為這塊玉誦經開光。”
十五年前,他心成死灰,誓要與紫茜做一對天人兩隔的眷侶,於是揮刀將“丹青渲”斬為兩塊,一半刻成自己的印鑒,一半深埋在紫茜無緣的鬆林木屋憑悼亡者。隻以為一生就會如此孤煞淒絕,再不涉足情事,漸漸淡忘了大活佛在藏香煙靄和鍾鼓經聲中的預言……
他望向窗口隱約的天際,十五前後終於道出當年預言:“活佛曾說,此玉在婆娑世界曆經四百年尋覓有緣人,雖為我所得,但我非它之主。‘丹青渲’必將一分為二,一半要佩戴於靜靈如水的女子身上佑她吉祥,另一半要刻上她名字並尊號共一十四字,印在丹青絹帛之上世代相傳。”
原以為,他命中愛人紫茜永辭人寰,那曲卡活佛的預言即成空讖。即便他將自己印信交在夕露手心,亦未可參透其中玄機暗藏。直到某日蓮華城司記女官呈上為王妃篆刻印璽的擬文,早年機緣與墨玉由來的奇妙暗合已經呼之欲出,他心中頓時豁然。那印文應是,天寶元淳寧德公主遼北郡妃之寶,十四字,增一字不得,減一字亦不可。
絹帛?絹帛?夕露眼前忽而金光瑩動……
原來,冥冥中早有注定,十九年前就暗示了故事的謎底。十九年前十一月的京師夕陽金輝裏,一個女孩在露水瀅瀅的華汐閣降臨人間,她是元淳皇帝第十皇女,浣玉宮才人尹雪蓮所生,封號寧德公主,閨名夕露。也是那年那月,十二歲的遼北少主從活佛手中接過一塊未琢的墨玉和“丹青渲”亦虛亦幻的神喻。十九年後,夕露手繪的那幅唐卡還沒最後完成,此刻正靜靜鋪在慈光城思定書軒的畫案之上,隻因那加蓋畫者圖章的留白尚未填滿。
身邊,郡王已沉入夢鄉,呼吸聲平穩起伏如山間鬆風。夕露閉上眼睛,那神跡般的啟示,似化作一縷清流蕩滌身心。
天地之大時空之遙,生而為人,有心有識可感可觀的歲月不過匆匆數載。出自天皇貴胄也好、布衣寒家也罷,她與他亦是由“緣”字牽引的一對凡人,兩心終於相契,淡靜一生不必再各自神傷。世間縱有萬般險難,也不辭隨你翻山越海雪雨兼程。他年他月,但使你兩鬢霜白,仍盼與你同襟同穴同入輪回。生生世世,你是最愛,丹青且為憑,墨玉鑒我心。
窗欞之外的天空已露出一線微白,北地冬日的嚴寒已到極致。數重山外,攬轡雪峰雄渾屹立,冷峻超拔的氣質千年如一,一脈冰清柔潤的泉水環山而下,瀅瀅微暖,宛如玉鏈,纏綿不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