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甚至會有錯覺,自己和平常人家的孩子,並沒有什麼區別。父皇很喜歡他們,就像平常家的孩子一樣,母後,也像平常家的母親一樣,高陽,就像平常家的弟弟一樣。他在這宮裏,意外地擁有一份奢侈的幸福。原以為身份沒有太大了不起,現在卻隻想笑——自己什麼也沒有做,卻還是要被送上西天,這就是他身份的代價。
領著她去的侍女在當場就變了臉,他平靜地在窗下聽完,匆匆離去。而後於半夜,賜死了這位侍女。
大殮在三日之後,母後似乎已經決心要殉葬。
那一日,妃嬪宮女太監,宮中上下,所有人物,皆著白綾。他與高陽都是在腰間係白帶,母後則是一身素服,從晚上起就沒有停過的眼淚始終噙在眼角,隱隱泛光。
他從早上進殿的時刻起,便是繃緊了全身的神經,手始終在衣袖之下握成拳頭。偶爾抬起頭,掃過一眼上座的皇後或是旁邊和他一樣的太子,便要連忙低下頭來。
為的是不讓人看見這一股遏製不住的恨意。
憑什麼?
憑什麼欺負他們孤兒寡母?
高陽還不知情,一直在忍著眼淚,努力不想讓自己隨便哭出來,看得他有些心疼。
暗暗地伸手,握了握他。
太子的神色很平靜,就和……皇後一樣。
他冷冷地垂下眼,想必是早已知道了吧?
你們母子,是要逼死我們兄弟。
禮樂師誦讀聖祖帝生平記事,褒貶皆有,很是中肯。
有侍女端上酒來,高陽握著他的手心濕潮,淚珠在眼眶中轉了很久,終於在母後端起酒杯,仰著脖子一飲而盡的時候滾落下來。
他連忙用袖子去擦,卻不敢哭出聲來。
母後是一定要殉葬的,雖然父皇並沒有要求,但身為聖祖帝生前最為寵愛的妃子,這也一樣是代價。
而此時他在那一夜聽見的假傳帝遺詔,毓妃殉葬的主意,就顯得更加可笑。母後是怎樣的人物,八方能周旋,大氣得體,其實是在得盡萬千寵愛,努力要給他們兄弟倆一個溫馨生活之時,就料到了今天的局麵吧?
聖上日理萬機,勢必先她而去,而今天……其實是早就注定的局麵。
劉公公端著酒杯過來,他算準了時機,在眼中已經醞釀許久的眼淚在此刻突然如洪水一般爆發,連忙甩開了高陽猶自握緊的手,“母後!”
奔向了已經倒下的毓妃。
奔跑之中,寬大的衣袖掃過端酒的底盤,一瞬之前,已經乾坤扭轉。
酒杯被換位了。
跪在靈柩之前的順序原本是他——高陽——太子。如今最右邊的酒杯和中間的互換,那麼,這一杯完好無毒的酒水,就該被高陽喝下。
自己死或者是不死,就已經沒有什麼要緊了。
立刻有宮女上前來攔住他,“殿下!”
“殿下,請……節哀。”
他順勢被拉回去,又跪在了原地,眼淚猶自任它撲啦啦往下掉。
劉公公看得有些心驚,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最終卻還是調整過來,將酒呈在了三人麵前,“三位皇子,請為先帝送行吧!”
他幾乎是微笑著飲下這一杯酒。
眼淚和笑,都在這仰頭的一瞬間,浮現在這張美麗的臉龐之上,但……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
他以為自己會像母後一樣,在這一仰之後,就再也不起來,但酒的味道很正常,他慢慢低下頭,伸手放回了酒杯,卻竟然聽到了最右邊撲通一聲,太子已經倒地。
金杯之中,酒還有半杯,都撒潑在地上,瑩瑩發光。
他連忙伸手拉住了高陽的手,小童有些不解地轉過頭來,睜大了眼睛望著他,不知發生了什麼。
高陽沒事,他立刻就平定下來,自己也沒事——這是天意!
禮樂師在殿內輕輕敲了敲鍾,該輪到臣子們進殿了。
殿外已經有太監尖著嗓子在傳喚,等候在殿門口的是他平素府上的心腹太監徐敬,原本打算是他死在殿上,然後由此人將高陽帶回去安置。高陽年齡太小,他始終是不放心。
但如今……他飛快地做了一個決定,便立刻使眼色向徐敬,徐敬領會,很快跑進來,抱住了高陽便開始往外跑。
殿內本身也都隻是一些太監和宮女,亦來不及攔阻。
他則立刻起身,抓住了毓妃殉葬之時的毒酒壺,幾乎是跳到了高座之上,捏住了陳皇後的腮,強硬將毒酒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