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拒絕,隻因為陳皇後臨死猶未閉上的那一雙眼。
在高座之上垂下來,好像就是在盯著他,說,將軍,乃是你害我母子落得如此田地!
計謀確實是為他所出,但太子卻似乎並不知道真相,他每見那一雙頗為敬重的眸子,都會感覺心底好像要燒起來——你抱希冀在我身上,卻不知,正是我害得你無國無家可歸。
聖祖帝於他托孤,便是將這孩子交給了他,他由著他來,由著他一步步走到今日,什麼也不敢做,什麼也不敢說。
“朕自問登基九年,天下安定,無禍無亂,每日心力交瘁,隻為守住這一片江山,拖這殘軀廢體,也甚心安。你們……莫說是沒有看見。”
但七皇子所作所為,他也並非是沒有看見——這天下如今安定地很,他做得很好。九年了,當年再多的心事和激情,如今都已經演變消磨,隻成為了每日必然想起慣例,卻不複當時的情形。
傳言甚是囂張,愈發張狂,他已經平和多年的心境,忽而在此刻又慌亂起來。
一如那孩子當年從外堂闖入,抱住了他的雙腿,“將軍,定不負我。”
虎符已經不在他手中,但至少這京都城內的兵力,卻俱還是聽從他鎮國將軍的調遣,曲高平沒有端掉這一點,因為乃是聖祖遺命。
非得齊泰守這京都,朕方得安心。
“聖上……”
已經四十餘歲的七尺男兒忽而在書房內掩麵,努力遏製這一股突然升起的悲戚,“聖上……臣……”
就像是突如其來的暴雨,沒有任何征兆的,這一場叛亂來了。
人們有些驚奇,卻仿佛又是在情理之中。
東宮太子持和氏璧玉,及先帝及陳皇後遺留的信物殺入京都,誅逆叛子曲高平。
車馬在清晨一路奔騰,駛入皇城,那時大多數的人們還沒有起來。
皇城侍衛放行,繳械投降,太子黨殺入金鑾殿,於百官之前生擒了當今的天子,彼時的七皇子曲高平。
皇帝在禦座之上絲毫沒有反抗,大笑三聲,親自摘下龍冠,束手就擒。
最後一句話乃是朝向文武百官,“這江山,朕早就坐膩了。”
皇帝身邊平素最受寵愛的中人總管,中常侍徐公公徐敬,亦被一同帶走,太子手上所帶,乃為當年玉璽碎玉所打磨而成的扳指。
鎮國大將軍派遣士兵將皇城包圍,一眾官員皆不得出。
裏裏外外的侍衛,將皇宮團團包圍,遺詔被重新翻出,修改過的痕跡十分明顯。
十添了一筆,變作七。
太子沉穩,說起往事,聲音顫抖,又言先帝教誨,一眾老臣,都是聲淚俱下。
史文遊為首,卻默然不言。
但齊泰的立場已經表明地鮮明,大開了城門,放太子進來,做了內應。
也難免有不服的官員,說皇帝九年行事種種,亦貴為皇室血脈,縱有過錯,也已消平。江山易主,為難的還是百姓,太子已在外多年,論政治論經驗,手段想必都已不如他,多有不妥。
這等人,自然是立刻被旁側的侍衛拉走,斬於城外,手段強硬。
早朝才剛剛開始,尚未開始彙報事物,識時務的臣子們便都已紛紛跪下行禮,唯有翰林大學士史文遊,屹立於眾。
當年是他第一個下跪,將曲高平捧上了皇位,如今這座位的真正主人回來,他卻隻感覺茫然。
在京都傳聞甚廣之時,他沒有做任何事,十三王進翰林院編書之時,他鬼使神差地告訴他,陳皇後與毓妃的殉葬,另有隱情。
難道不是隱隱期盼,當年失蹤的十皇子,聖祖帝指定的繼承人,再出現麼?
如今這人就站在他麵前,齊泰應該是早就知曉內情的人。他卻不知該怎麼做了。
是……為江山,還是為了聖祖帝?
那一年他轟然下跪,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時,也不過是為金鑾殿試上那一場知遇之恩。不想讓不軌之徒,趁著時機作亂,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當場就安定下來——他選擇了曲高平。
以為自己是做了正確的決定,但東宮傳聞再起之時,卻還是莫名其妙地心悸了。
他於七皇子,本就不堅定。本就隻是為了天下。
但若是為了天下……就不該任由這一場兄弟間幾近荒唐的鬧劇又一次上演,天下需要的,隻是個皇帝,這皇帝是誰,真的不那麼重要。
隻是,倘若這人乃是聖祖帝所最為希冀的人……他還是做了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