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人時,便很不得要給他摘星星,得不到,就悻悻地走開,直到遇上另一個。
那人恨不得為她摘太陽,送死前來,隻為等她飛奔過來——他就做不到。
怕太狼狽,也怕萬一真的死了,她一點也不在意,怎麼辦呢?
他縱然愛起來,也都是深沉的,顧慮的,不敢如那個人,好像火一樣的燒起來,得不到,就要把全世界都燒掉。
他沒那個勇氣。
青姑日日都在督促他,娘親溫柔的神色和沁血的翠玉都壓在心頭,好像一座大山,說曲高歌,你要忍,他們奪了你的江山,你要奪回來,要為娘親報仇!
可是……娘親平素都是溫婉的,其實隻要稍微想一想,都會明白,她若是還在,縱然這江山真的易主,也隻會勸他好好活下去,娶妻生子,安安穩穩一生,不會讓他來爭這勞什子。
“母後……說不定,從未想過我會再坐回來。”
他從枝頭撇下一枝梅花,“不都是青姑你說的麼?”
死了的人能說什麼?仇恨都是活著的人的。
“你!”
婦人瞪著眼,卻終究隻是歎了一歎,“我知道你終究是要怪我的,”隔著門,一道相間,年輕人高高瘦瘦的背影看起來分外落寞。
婦人在裏屋裏將包袱打上一個結,“我是寧可你這般來怪我,也不願將來悔過,沒能坐上這江山一天,對不起你父王,也對不起你母後。”
做皇帝有什麼好?
他將梅枝都攥在手中,哢嚓一聲,又斷做了兩截。
他還在三台唱戲的時候,以為做了皇帝,就對得起娘親,對得起青姑了,可以安安心心娶齊素,如今完全反過來,得天下,失美人,如此簡單的道理,怎麼當時就完全沒有想到呢?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已近冬天,扶疏院下的大榕樹枝葉落盡,隻剩一樹光禿禿的枝幹。
樹下的石桌被胡亂摸淨,一個穿暗紅金色長袍的年輕男子坐在一頭,正在斟酒。
石桌的另一頭,則坐著一位裹著雪絨大衣,臉色病懨的男子,定定地望著天。
“喝些酒,暖暖身子。”曲高陽微笑著將酒杯遞上去。
來人一口幹淨,臉上浮起少許紅色,轉眼向他,“是真的不要了麼?”
十三王低頭為自己也倒滿一杯,撇起一邊的嘴角笑,“有什麼好要的?”
“那麼喜歡,連我都快攔不住……豈是說丟就丟得的?”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你的心思,我又怎麼會不知道?”
“若不是我……”他轉臉盯向破敗院落裏的扶疏二字,“她說不定就是住在這裏了。”
倒酒的手一抖,小青瓷酒杯哐啷從石桌上掉下,清脆地響在冬日裏,更添涼意。
若不是高陽以退出為由,他又怎會安安穩穩地坐在這扶疏院裏,喝酒賞梅度日?
“不關你的事。”
十三王撿起酒杯,翻過來放回桌上,又重新換了一隻杯子,給自己滿酒。
“她不會回來,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
院落前麵的木廊上,猶自有他的一個腳印,如今落滿灰塵,他不曾再走近一回。
“我和素素,很小就認識了,十哥所以為的素素,並不盡然。”
“她在齊府裏,也盡是有人要她命,到了我這裏,也還是一樣。我不攔著,也用不著攔,她是個極狠心的人。”
他低頭抿了一口酒,“我溫溫吞吞的,她也惱我。去赤比的時候,我在城牆上望,不敢下去攔,回來就知道,這一定是永別了。”
“沒一個人留她,她惱所有人。”
縱然那時是再喜歡誰,回來都不會要的,她一向是個記恨的人。
他朝對麵綻放出一個笑,搖搖頭,“哥哥,不虧,真的一點都不虧。”
“我得不到,是因為早就知道,十哥也得不到。”
曲高平張了張嘴,還想再安慰,最終卻也隻是化為一個關懷的苦笑,伸長手拍在了高陽的腦袋上,“傻小子!”
“是挺傻的。”他嘴角微微勾起來,早先總是在惱她,又怕她根本什麼不記得,也就沒有半點情分,什麼也不敢,如今回頭來看,才發現,女人的心思,縱然再複雜,也不過是要個把她當寶貝的人。
那時就愣是想不通。
天不盡如人願,許許多多事,隻是錯過在一念之間。
他複又為對麵的酒杯滿上,“從小都是哥哥照顧我,這回換我來照顧哥哥吧!”
屋簷上嘿嘿傳來一陣笑聲,有個老頭子在屋角拍著手哈哈大笑。
他一抬手,一塊金色的小牌匾被擲上去,穩穩落在老頭的懷裏,他腳一顛,又從屋簷上飛躍出去。
另一屋的屋棱之上,是個臉色嚴肅的老婦,見他過去,便拍了他一下,似是埋怨。
老頭縮了縮脖子,卻並未著意閃躲,“青青,這是最後一回啦!”
“謝謝啦。”
老頭子道謝的聲音遠遠傳來,曲高平回頭眯著眼望過去,兩道身影已經飛奔出去許久。
“誰呢?”
十三王搖搖頭,“管他是誰呢!”
撒兩杯酒在榕樹下,天空中已經開始飄起薄薄的雪花。
酒落在地上,立刻便將著地的雪片融開,沿著榕樹根滲進土地。雪花紛紛揚揚,等開始下的密集,便將地上的酒跡一並掩埋了。
“我們一家人,終於團聚了。”是酒杯相觸碰的磕聲。
“叫上梨唐,”病懨懨的男子歪了歪頭,院落的拱門下卻已經走出來一個白衣男子,小金算盤掛在腰間,打著一把油紙傘,走了過來。
“老遠就聞到酒香了。”
來人笑著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