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案:碗碎山河在(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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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年間,繡林古城衣鋪街有一家古玩店,叫做訪古齋。掌櫃的姓石,名叫石墨禪。石掌櫃已年過半百,跟古董文玩打了半輩子交道,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凡經他過眼的器物,年代、真偽、好壞、價值,總能一眼辨出,少有差池。繡林城裏的藏家,凡得新品,必請石墨禪掌掌眼,方能放心。

除了這股眼力勁兒,石墨禪還有一樣絕活,就是擅長修補文玩古器。金石玉器字畫珍玩,傳承的年代久了,難免會出現破損,為了能使文物長久保存,就需要請文物修補師來修補。修補得好,不但能使文物恢複如初,甚至還能錦上添花,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但如果修複失敗,整件文物也很有可能因此而毀了。石墨禪的祖父曾在清廷內務府當差,專事修補皇家藏品之職,祖傳的文物修補技藝傳到石墨禪這一代,更是爐火純青,出神入化。

繡林城裏有一位玉石藏家,愛玉成癡,號稱玉癡。玉癡收藏有一件白玉飛天,飛天雙手執蓮,身披飄帶,呈飛翔之態,玉質溫潤,琢製精細,號稱無價之寶。玉癡常在人前笑言,吾有二妻,一為老妻張氏,一為這件白玉飛天。有一回,玉癡出門在外,忽然接到訊息,說妻子張氏在家一時不慎,竟將白玉飛天打碎。玉癡大怒,誓要休妻。可回家一看,白玉飛天完好無損,並無破碎。竟是虛驚一場,這才放心,挽過老妻,溫言相對,夫妻二人和好如初。不久後,坊間便有傳聞,說張氏確曾將白玉飛天打碎,幸得石墨禪巧手修補,方能恢複如初,竟叫玉癡也看不出痕跡。石墨禪不但修複了一件玉器,更是修複了玉癡夫婦的感情。一時傳為佳話。

訪古齋隔壁,有一家文海書店,店主是個年輕人,姓蘇叫蘇文燦。蘇文燦本是繡林中學的一名國語教員,後因在課堂上宣揚抵製日貨,被學校停職反省,義憤之下,幹脆辭職,藉著家中臨街的門麵,開了爿書店,聊以安身。生意清淡的時候,就攤開一塊棋盤,坐在店門前的台階上,跟石墨禪捉對廝殺。一老一少,遂成忘年之交。

這一日,天陰欲雨,街上行人稀少,店裏不見顧客,蘇文燦和石墨禪在棋盤上車來炮往廝殺了一回,卻是一局和棋。雷聲響過,雨就嘩嘩啦啦下起來。台階上不能坐了,蘇文燦收起棋盤說石先生,閑來無事,不如去我店裏坐坐。正好有件東西,想請先生瞧瞧。就領著石墨禪進了書店,從裏麵房間拿出一隻青布包裹,打開之後,裏麵露出一隻錦盒,色彩斑駁,看來已有些年頭。

蘇文燦小心地打開盒子,裏麵裝的是十餘塊破碎的瓷片。石墨禪忙從口袋裏掏出手套戴上,拿起一塊瓷片瞧了兩眼,就有些吃驚。那瓷片光澤亮麗柔和,有黃、綠、白三色,釉色絢麗斑斕,竟是一件唐三彩碎片。他在桌上鋪上青布,將十餘塊碎片全部拿出,一一拚湊起來,最後展現在眼前的,竟是半隻唐三彩碗。再仔細一瞧,人就呆住了。隻見那碗內外施月白地釉,並點綴赭、綠、黃釉,碗內有數道綠色豎帶條紋和赭黃色細條曲線,色彩斑駁絢麗,造型華麗端莊。雖隻有半隻碗的瓷片,他卻已能判斷出,這竟是一隻罕見的唐三彩弦紋碗。

石墨禪輕撫著那半隻碎碗,忍不住心中好奇,道據我所知,這種月白地釉並點綴赭、綠、黃釉的三彩弦紋碗,在唐代燒製得極少,曆來是皇家專用之物。據史書記載,唐中宗曾將兩隻三彩弦紋碗作為禮物,賞賜給他極其寵愛的永泰公主和懿德太子,三彩弦紋碗之珍貴,由此可見一斑。而在民間,能流傳下來的唐三彩弦紋碗,幾乎沒有。不知你手裏怎麼會有如此寶貝?這般奇珍,竟破碎成這樣,且隻剩下半隻殘碗碎片,委實可惜。

蘇文燦就笑了,說先生果然好眼光,這正是一隻唐三彩弦紋碗的殘碗。至於這半隻碎碗的來曆,卻是說來話長。先生如果有興趣,不妨坐下聽我細細道來。石墨禪就坐下來,蘇文燦泡上兩杯綠茶,一邊喝茶,一邊就將這隻殘碗的來曆,娓娓道來。

唐中宗神龍元年,朝廷有一位姓蘇的禦史大夫,深受中宗皇帝敬重。中宗皇帝敬重這位禦史大夫的原因,除了蘇禦史為人耿直,監察百官從無私心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孝悌德行,堪稱表率。蘇禦史家中,上有七旬老父,中有兄弟四人,下有子侄十餘,更有孫輩眾多,全家老少二百餘口,同居祖屋,父慈子孝,兄弟和睦,長幼有序,素來為人所稱道。有一回,蘇禦史的兄長生了一種怪病,需要人肉作為藥引,蘇禦史毫不猶豫,割肉救兄。一時傳為佳話。中宗皇帝聽後大受感動,親筆寫下“兄友弟恭,詩禮傳家”六字牌匾,以示褒揚,並禦賜皇家專用的弦紋碗一隻,以喻蘇家祖孫四代兄弟五個親密團結,同在一個屋簷下和睦共處,同在一個大碗裏安心吃飯之意。

從此之後,蘇家就將這隻禦碗當作傳家之寶,無論世事變遷,朝代更迭,都謹記“兄友弟恭,詩禮傳家”這八個字,以孝悌持家,以詩禮育人。曆經數朝,無論族中人口寡眾,都從未分家。因為門風嚴謹,勤奮好學,自唐以降,蘇家人才輩出,從政者,有官至宰相、太傅的,從文者,亦不乏著書立說開宗立派的名儒大家。傳至明末,流寇四起,朝政混亂,蘇家在朝廷受到崇禎皇帝猜忌,為保全一族香火,隻好掛印辭官,全家從北京回到位於湘鄂之邊的家鄉繡林小城隱居。

到大清國興起的時候,蘇家的當家人,是蘇繼先和蘇繼祖兩兄弟。蘇氏兄弟學識淵博,皆為清初理學名家。康熙皇帝下旨召其進京為官,兄長蘇繼先不願作滿清夷人之官,拒絕出仕,弟弟蘇繼祖則才倡實學,認為隻有能學以致用,造福蒼生,方是學問大家,遂有出山之誌。兄弟二人意見相左,爭得耳紅麵赤,亦未能說服對方,最後大吵一場,蘇繼先一怒之下,拿出祖傳禦碗,摔在地上。一隻象征孝悌持家家族團結的寶碗,頓時碎了一地。兄弟倆賭氣似的各撿一半碎片,以示分家決裂之意。

弟弟蘇繼祖進京後,很受康熙重用,曾官至翰林大學士,榮耀一時無兩。兄長蘇繼先則恪守不做夷人之官的原則,老死家鄉。他的後人,也謹尊先人教誨,有清一代,從未出仕為官,一直隱居在繡林小城,閉門讀書,隻做學問,不問世事。

石墨禪聽到這裏,已然明白,瞧瞧桌上的殘碗碎片,道如果石某猜想得不錯,蘇先生想必就是那位誓死不做滿清之官的蘇繼先的後人了?

蘇文燦點點頭道正是。可惜蘇某無能,愧對祖宗,蘇家這一脈傳到蘇某這裏,不但人丁單薄,隻剩下我一人,而且在學問上也無長進,做個教書匠,也難長久,最後竟成了個賣書的。好在這半隻禦碗殘片,卻一直保存下來,不曾丟失。

石墨禪又問,那這隻禦碗的另一半殘片呢?

蘇文燦道那一半瓷片,被應召入京做官的蘇繼祖帶走。他這一脈蘇家人,一直住在北京城裏,與我們這一脈蘇家人,並無來往。道光年間,因為受到禁煙事件的牽連,他們那一脈蘇家的最後一名京官被貶革職,回到家鄉後,悄然死去。聽說他們這一脈,更是人丁單薄,這人一死,便再無後人。至於他們保存的那些禦碗碎片,最後流落到了什麼地方,我就不得而知了。

石墨禪聽罷,歎息一聲,連呼可惜。

2

槍炮隆隆,越來越近。七月的時候,日軍分水陸兩路進攻繡林,城內守軍一觸即潰,繡林城旋即淪陷。日軍少佐古賀一郎領著近千名日軍,在繡林中學駐紮下來。繡林城中,一時間血雨腥風,人人自危。臨街的店鋪大都關了張,沒有關門停業的商店,也幾乎沒有生意。

這天晌午,石墨禪正坐在櫃台後邊看一本《名瓷圖譜》,忽聽腳步聲響,店裏走進來一個人,約莫三十多歲年紀,光頭、短袖、長靴,腰裏掛著一杆盒子炮,走路一搖三擺,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石墨禪不由一驚。他識得此人名叫陳貴,外號光頭貴,原本是縣警察局的一名巡警,繡林淪陷後,他成為了第一個投降日軍替鬼子賣命的漢奸。因為辦事利索,心狠手辣,頗受日軍重用,古賀一郎給他封了個“警備隊”隊長的頭銜。

喂,掌櫃的,有一件好東西,想讓你給掌掌眼。光頭貴敲著櫃台,粗聲大氣地道。石墨禪瞧他一眼,心想一個流氓漢奸,能有什麼好東西?無非是拿幾件假貨來訛詐幾個錢罷了。就淡淡地應道,好說好說。光頭貴就從口袋裏掏出兩塊東西,放到櫃台上。

石墨禪一看,原來是兩塊瓷片,上麵沾滿泥土,估計剛從地裏挖出來。他打來一盆清水,將瓷片表土輕輕洗淨,兩塊瓷片上絢麗多彩的顏色就露了出來。石墨禪止不住心頭一跳,臉上卻不動聲色,拿著兩塊彩瓷,不慌不忙地瞧著。光頭貴見他半晌無聲,就有些著急,湊過來問石掌櫃可瞧出些端倪?

石墨禪把瓷片放到櫃台上,瞧著他問,這東西,不像是陳隊長的吧?光頭貴道的確不是我的。石墨禪問那是誰叫你拿來的?光頭貴的臉色就沉下去,掏出兩塊銀元拍在櫃台上,別問是誰叫老子拿來的,你隻管看就是,鑒定費老子一個子兒也不少你的。

石墨禪就冷了臉,把瓷片和銀元一起推回給他,說我這訪古齋有規矩在先,來曆不明的東西,一律不看。光頭貴臉色一變,伸手就去摸腰間的手槍,但想了一下,還是緩下臉來,幹笑道既然石掌櫃有這規矩,那我不怕老實告訴你,這兩塊瓷片,是皇軍的古賀少佐托我拿來,請你鑒定的。

石墨禪就有些吃驚,問他一個日本武夫,手裏怎麼會有這些東西?光頭貴咧嘴一笑,道石掌櫃有所不知,日本人很喜歡咱們中國的古董文物,皇軍每到一處,都要大力搜羅中國文物,然後裝箱上船,從海上運回日本。為了搜集更多的中國文物,甚至不惜開棺掘屍盜挖古墓。這些瓷片,就是古賀少佐在繡林山下的一座古墓裏挖出來的。

石墨禪問,這樣的瓷片,古賀一共挖出來多少?光頭貴說大概有十幾片吧,古賀當時還大致拚湊了一下,好像是半隻古碗的瓷片,但另外半隻碗的瓷片,卻怎麼也找不到。瓷片上沾滿了泥水,古賀這個中國通也瞧不出來曆,但既然古人能把它帶進棺材,想必不是普通的東西,就叫我找個懂行的人好好瞧瞧。這繡林城裏鑒定古董文玩,當然是找您這訪古齋了,所以我就揣著瓷片,直奔衣鋪街照顧你的生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