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兵叫石墨禪自己將內外衣褲全都脫了,拎起衣服仔細檢查一遍,又叫他張嘴抬手,檢查嘴巴、腋下甚至股溝,生怕他將一塊陶片夾帶出去。石墨禪活了一把年紀,何曾受過此等委屈,饒是他涵養再好,也早在心裏將古賀的八輩祖宗問候了一遍。
4
半月時間,一晃而過。
光頭貴再次來到訪古齋,正是半月之後。雖然已是日上中天,訪古齋的大門卻緊緊關閉著。光頭貴暗叫不妙,正要上前砸門,不想大門吱嘎一聲打開,石墨禪背著一隻箱子,從裏麵不慌不忙走出來。
光頭貴這才鬆口氣,瞧著他背上的箱子問,這是啥玩藝兒?石墨禪笑道,這是工具箱,裏麵裝著老朽吃飯的家夥。要是少了它,這活兒可就沒法幹了。光頭貴眼珠一轉,嘻嘻笑道老石,這箱子你得打開讓我瞧瞧。要是你老人家在裏麵裝個大炸藥包帶進日軍軍營,我這吃飯的家夥可就保不住了。
石墨禪哈哈一笑,放下箱子,光頭貴打開一瞧,隻見裏麵裝的都是些樹脂膠水、石膏顏料、薄鐵剪刀、三角刮刀、磨石之類的東西,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家什,他也不認得。也就放心了。
來到繡林中學,古賀早已等候多時,就問他的準備工作做得如何?石墨禪說都已準備妥當,接下來就要動手粘貼和修複那些破碎的陶片了。古賀就開了倉庫的門,石墨禪叫人打來一大盆清水端進屋裏。古賀正要進去,石墨禪卻將他擋在門外,說從現在開始,這間房子就是我的工作室了,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少佐隻需在外麵候著,到時老朽保證交給你一隻完整的唐三彩弦紋碗就是。古賀這才想起與他的約法三章,隻好訕訕地退出來。石墨禪砰的一聲,將門關上。
他將工具箱放在桌上,戴上手套,就開始忙碌起來。
陶瓷器修複,是一項特殊的技藝,我國窯口眾多,陶瓷品種紛繁複雜,不同年代、不同窯口的陶瓷器修複要求各不相同,但一般來說,要將一件破碎損壞的陶瓷器複原成型,恢複它的原始麵貌,大致要經過清潔、粘接、補配、加固、作色、仿釉、作舊等數道複雜工序。
首先是清潔。破損的陶瓷器多數曾長埋於地下,出土時全身除粘滿泥土外,還有很多水鏽附著其上。清洗時須用清水洗去其表土,再用竹簽刮掉水鏽。有些水鏽粘貼得特別牢固,亦可用金屬刀具輕輕刮削,但一般不用刀尖刮劃,以免傷害釉麵。
陶瓷殘片經過清潔處理後,再根據陶瓷器各個部位的形狀、紋飾、顏色等進行分類、對碴、粘接。最基本的粘接方法是把粘合劑均勻地塗敷在斷麵上,將兩個斷麵正確地吻合拚對在一起。粘接的次序一般從口或從底起,也可以先粘成上下兩半或左右兩片,最後再對接。如果出現器物破損部位短缺不存的情況,則需通過調製材料進行補配來複原短缺部位原貌。整件器物拚對粘接好後,須用豁合劑加固,以提高其硬度、強度和牢固度。
經過粘接、配補和加固等工藝修複後的陶瓷器物,其修複部位顏色與原器物顏色存在一定差距,需按照器物表麵原有的色彩或紋飾,對修複部位進行作色處理。作色是古陶瓷器修複中最難的一道工藝,修複水平高低主要看所作之色是否與原物一致。
石墨禪忙碌一上午,也才做完陶片的清潔工作。直起腰來,才發覺一泡尿已經憋得急了,就打開門往外走。卻被兩個守在門口的日軍橫槍攔住。石墨禪就沉下臉來說,我想上茅廁撒泡尿也不行麼?兩個日軍猶豫一下,探頭進屋,細數桌上的陶片,見數目與記錄中的相符,這才點頭放行。石墨禪鑽進旁邊的茅房,一泡大尿撒得無比暢快。
又進屋忙了一陣,就到了中午。光頭貴給他送來飯菜,外帶一壺繡林玉液,石墨禪就在屋裏吃了,一抹嘴巴,接著幹活。
剛拚接好兩三塊陶片,天就黑下來。石墨禪收拾行頭,背起工具箱,正欲打道回府,卻被光頭貴堵在門口。這個漢奸盯著他背上的箱子笑嘻嘻地道,老石,你這行頭,反正明天也要用的,今晚就放在這裏吧。要是夾帶點什麼東西出去,我可吃罪不起。
石墨禪說也好,就放下箱子,空手走出去。來到大門口,自然免不了像上次一樣脫衣張嘴接受守衛的嚴格檢查,方才放行。
就這樣,石墨禪早出晚歸,閉門勞作,忙碌月餘,總算完成了那些陶片的粘接、補配、加固、作色等幾道工序,接下來便是仿釉和作舊。
在行家眼裏,看一件古陶瓷器修複質量的優劣,關鍵就是看仿釉這道工序做得如何。仿釉所使用的顏料,大致與作色時使用的顏料相同,施工時以釉層最薄、明度最高的顏色為標準調製顏料,以毛筆蘸取少量料液,輕輕塗刷到陶瓷器上。
作舊則是以技術手段使古陶瓷器被修複部位呈現出與原器物整體相同的自然舊貌,使其與整件古陶瓷器渾然一體。古陶瓷器作舊,最常用的是拋光法,直接在仿釉部位塗擦石蠟或川蠟,先用粗麻布擦拭,再用綢子輕擦,直到修複後的釉麵看不出痕跡為止。
石墨禪又忙了三天時間,才完成最後兩道工序。修複古陶瓷器,不但是一件技術活,更是一件體力活,一個多月時間忙下來,他額頭上的皺紋又深了許多。完成修複工作後,他坐下來抽了支煙,才打開房門對門口的兩名日軍說,去,叫古賀過來。
古賀一郎急匆匆趕來,進屋一看,毛毯上那些零雜的碎陶片不見了,卻見一隻色彩絢麗的古陶碗擺在桌上。那碗敞口、圓唇、深腹、圈足,挖足很淺,內外施月白色地釉,碗內有十二道綠色豎帶條紋,並有赭黃色豎立細條曲線,一眼瞧去,燦若雲錦,堂皇壯麗。
他幾步搶到桌前,捧起那碗一瞧,頓時呆住。這隻由數十塊碎片拚湊起來的三彩弦紋碗,裏裏外外竟然看不出一絲修補過的痕跡,仿佛這碗從唐朝傳承至今,一千多年來,從未破損過。他在為這隻燒製精美的月白地釉並點綴赭、綠、黃釉的三彩弦紋碗驚豔的同時,也不由得為石墨禪高超的修複技藝暗自叫絕。這隻珍貴的唐三彩碗如果運回日本,一定會讓天皇喜歡。隻要天皇滿意,自己的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想到這裏,他不由手捧“寶碗”,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喲西喲西!他朝石墨禪豎起大拇指道,你的,幹得太好了,這隻碗,太漂亮了,一點修補過的痕跡也看不出,你的,絕活!叫來光頭貴,爽快地拿出一百五十塊大洋交給石墨禪。
石墨禪收了自己應得的酬金,背上箱子,一拱手,去了。
5
這日晚間,石墨禪手裏提著一隻藍布包裹,輕輕叩響了文海書店的大門。
蘇文燦開門一見是他,臉就沉下來,冷冷地道夜半敲門,不知石掌櫃有何見教?石墨禪左右瞧瞧,見有一隊日軍巡邏兵正遠遠地走來,忙一閃身,跨進屋內,回手將大門關上。他道蘇先生,老朽特來還你一樣東西。就將那包裹放到桌上,輕輕打開。
蘇文燦一看,啊的一聲,就驚得呆住。那用藍布包裹著的,竟是一隻完整的三彩弦紋碗。他雙手捧起一瞧,識得自己家傳的那十餘塊陶片都嵌入了碗中,渾然一體,竟然瞧不出一絲碎損過的痕跡。
他就怔怔地問,石先生,你不是一直在為古賀一郎修複這隻碗麼,怎麼……?
石墨禪笑笑道,他那隻碗,是假的,這一隻,才是真的。現在交還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蘇文燦忽然明白過來,道原來先生指點光頭貴來搶我收藏的那半隻碗的陶片,為的就是要讓古賀一郎收集到所有陶片。你已料定他得到這些陶片之後,一定會請你去修複這隻碗,是不是?
石墨禪點點頭道確是如此。
蘇文燦道也隻有這樣,你才有機會施用掉包計,將真碗盜出,是不是?
石墨禪道是的。我讓古賀給我半個月時間做修複前的準備工作,實際上我利用這段時間燒製了一隻唐三彩弦紋碗的仿品。然後我將仿品切割敲碎成與真品碎片大小數目大致相同的殘片,每天帶一兩塊仿品陶片進去,替換掉裏麵的真品陶片。
蘇文燦奇道,先生進去的時候不被日軍檢查,可以順利將仿品陶片帶入,可我聽說先生每日離開那裏時,都要被日軍脫衣搜身,甚至連嘴巴、腋下及股溝都要搜查。先生又是怎樣將真品陶片帶出來的呢?難不成是吃進肚子裏帶出來的?
石墨禪嗬嗬笑道那倒不至於,有些陶片斷紋鋒利,如果囫圇吞棗似地吃進肚去,我肚裏幾根老腸非叫它割破不可。
蘇文燦就問,那先生到底是怎樣將陶片帶出來的呢?
石墨禪道這事還多虧了王大壯幫忙。他不是每隔兩三日就去繡林中學茅廁淘糞嗎?我每天趁上茅廁的機會,將掉包的真陶片用一隻不透水的羊皮小袋包裹好,扔進糞坑。王大壯進出繡林中學雖然也要被搜身,但那兩隻糞桶臭熏熏的,卻從沒有人敢搜查。他將糞便淘出,擔出學校後,就將羊皮小袋揀出來,晚上送來給我。我白天在繡林中學幫古賀修複那隻假碗,晚上回到訪古齋,則專心修複這隻真碗。
蘇文燦聽了,知道自己錯怪他了,眼淚就流下來,手捧家傳三彩弦紋碗,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喚一聲石先生,聲音哽咽,竟說不出話來。
石墨禪忙將他扶起,道這隻碗,你可要藏好。那個古賀雖然自詡為中國通,對中國陶瓷卻知之甚少,我那隻假碗想要瞞過他的眼睛,卻也不難。但一旦運去日本,被專家一瞧,立即就會露出馬腳。他回頭定要來找訪古齋的麻煩,這繡林城裏老朽是不能呆了,好在江北還有些親戚,我打算今夜趁黑出城,明日一早坐船過江,去江北避一避。先生保重,咱們就此別過。一拱手,人已飄然出門。
蘇文燦回過神來,追出門去。門外星光暗淡,遠遠地傳來日軍巡邏的腳步聲,大街上已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