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良搖搖頭:“你太想當然了。”
趙鐵民臉上流露出不悅,他都當上刑偵支隊長了,手下直接管的就有幾百人,除了嚴良外,還從沒人會說他想當然。他皺眉道:“那你說呢?”
“事實上,一個人是很難知道附近區域內哪些人是刑釋人員的。凶手總不會在路上找人問哪戶人家坐過牢吧?給你一天時間,讓你上街問,我相信你一個都問不出來,其他人都會把你當神經病看,並且牢牢記住你,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是凶手最不願看到的情況。”
趙鐵民嘴裏雖冷哼了一聲,但心裏還是認同嚴良的說法的。
嚴良繼續道:“想知道區域內有哪幾個刑釋人員,並且得到對方的具體體貌特征、住址,以便犯罪前的跟蹤,是否隻有查詢公安內部網站這一個方法?”
趙鐵民眼中寒光一閃,沉默了半晌,低聲道:“你認為這案子是公安內部人犯的?”
“不一定是內部人,隻是能登錄內網查詢的人。”
趙鐵民轉過身,閉上嘴沒說話。嚴良的這個假設太可怕了,如果真是內部人幹的,警察犯罪,殺害多人,即便案子告破,恐怕也要震動四方了。那時該如何處理,不是他趙鐵民能夠決定的事。
嚴良看出了他的顧慮,道:“你放心,這案子不會是警察幹的。”
“可是你這麼說……”
“我說了,現在我查到的一切,都處於假設階段,我會很快找到最後的正確答案。總之你放心,這案子不會是警察幹的。”嚴良很肯定地望著他,目光充滿了堅毅。
45
當晚,趙鐵民的辦公室內,楊學軍告訴他陳法醫對孫紅運的二次屍檢結果,死者脖子處確有一處挫傷,看著很可能是電擊傷。此外,更早的四名被害人的驗屍照片上,也發現了脖子處有類似傷痕。可以判斷出五名被害人確實是先遭受高壓電棒襲擊,隨即被凶手勒死的事實。不過最後一名被害人徐添丁的身體上,找不到相似的傷痕。
趙鐵民聽完,點點頭。楊學軍準備離開,趙鐵民思索了一下,叫住了他:“你去把這個結果告訴嚴老師。”
“好的。”楊學軍應了聲。
“另外……”趙鐵民猶豫了一下,站起身,走到楊學軍跟前,湊近道,“你偷偷安排人,跟蹤嚴老師,記住,這件事不要讓其他任何人知道。”
“這……”楊學軍想了片刻,突然睜大了眼睛,“您是懷疑嚴老師是凶手,故意試探他?”
“試探個屁!”趙鐵民撇撇嘴,冷哼一聲,“你在想什麼呢!嚴良怎麼可能是凶手,給他一百個膽子他都不敢殺人。”
楊學軍尷尬地低下頭:“那……那為什麼要跟蹤嚴老師?”
趙鐵民皺著眉道:“他說他已經查到了一些線索,還要繼續核實,卻不肯告訴我。我是讓你派人跟著他,看他到底去了哪裏,去見哪些人,盡可能偷偷把照片拍下來給我。我總覺得這家夥話裏有話,對我隱瞞了什麼。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能讓任何人,尤其是市局裏的其他人知道,明白嗎?”
楊學軍很爽快地點頭:“沒問題。不過這嚴老師到底是什麼人,你讓他參與到案子裏來,他不是警察,恐怕……不合適吧?”
趙鐵民唏噓一聲,歎口氣:“他原來是警察,刑警,最好的刑警,不過後來出事了。”趙鐵民看著楊學軍,這小子當刑警後一直跟著他,嚴良的事倒也沒必要對他隱瞞,便道:“他以前是省公安廳刑偵專家組成員。”
“啊!”楊學軍吃驚地張大了嘴,他知道省廳的刑偵專家組可不是那麼容易能進的,連破過很多起大案的趙鐵民都沒評上,專家組的組長是省廳主管刑偵的高副廳長,他當上副廳長前就已經是全省聞名的神探,破過好多起轟動一時的大案,其他成員包括省內幾個大市的刑偵副局長、總指導員等,專家組成員的身份不光表明了其刑偵經驗豐富,也表明了警銜一定很高。
趙鐵民繼續道:“嚴良過去是省廳刑偵總隊的副指導員,也是省公安學院的特聘教授。省廳的多名領導過去還在地方上任職時,嚴良曾協助他們破過案,所以他們對嚴良格外推崇,破格將他評為專家。全省不少單位的刑偵骨幹,也都聽過嚴良的課。”
楊學軍不解道:“那他現在怎麼到浙大當了個數學老師?”
盡管嚴良現在是博導,屬於大牌教授了,可是這畢竟意味著放棄了他付出過多年心血的事業。
“他栽在了一起案子上,”趙鐵民望著窗外,緩緩地說起來,“大概五年前,我記得應該是10月份吧,城東有個新建小區,本該年初就交房的,但因房地產公司資金周轉出了問題,老板攜款潛逃被抓了,那小區就成了爛尾樓。後來區政府介入料理善後,安排一家國企收購了這家房地產公司。小區的主體結構在被收購之前就已完工了,剩下一些配套設施未建成而已。被收購後,過了大半年,到了10月份,房子正式交付。可是就在業主前來驗房的當天,他們在天台上找到了一具爛得隻剩骨頭的屍體。根據法醫屍檢結果,這是具男屍,後腦顱骨有個大破洞,是被鈍物直接敲死的,死了有三四個月。也就是說,他是在五六月份死的,由於過了一個夏天,屍體已經徹底腐敗,隻剩骨骼和少量硬化的皮膚了,屍體身上也沒有可供辨別身份的證據和衣物。這還不算,根據當時的情況,小區頂樓通往天台處是用一扇鐵門鎖著的。鐵門是鐵柵欄的那種,鋼條間距離很窄,隻能伸過手臂,人無法穿過。而據房地產公司說,上半年房子爛尾的時候,天台就上了鎖,做小區綠化等配套設施期間,鐵門從沒有打開過。而鐵門的鎖完好,沒有任何被撬動過的痕跡。鑰匙一直放在房地產公司的辦公室抽屜裏,由公司的一名女性主管保管,此人性格溫和,而且剛懷孕不久,不可能有犯罪嫌疑。”
楊學軍皺眉疑惑道:“這怎麼可能?鐵門完好,一直沒開過,鎖也沒被撬過,鑰匙保管得好好的,就連死者本人也上不去天台啊。”隨即,他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凶手一定是用了某種機械裝置,把死者屍體從建築外弄到了天台上。”
趙鐵民搖頭道:“那個小區是電梯房,一共二十幾層,機械沒辦法弄上去。”
楊學軍抿嘴道:“那就想不明白了。”
趙鐵民繼續道:“區公安分局查了幾天後,很快查明了死者的身份。6月份的時候,旁邊一個老小區裏的一位中年婦女向派出所報過一起失蹤案,說她丈夫一個星期不見人,聯係不上。根據這條線索,警方通過提取死者身上的DNA與婦女的兒子做對比,證明了死者就是那家失蹤的男人。派出所民警通過婦女和她讀高三的兒子,以及周圍鄰居、熟人了解到,這家人很窮,不過這男人卻是個吃喝嫖賭俱全的家夥,經常幾天幾夜不回家,在外跟一些街邊洗頭房的女人亂搞,人際關係較為複雜。所以他老婆也是直到他失蹤一個星期後,怎麼都聯係不上,才報了警。”
“可是案子已經過去三四個月了,死者是怎麼上的天台也想不明白,所有物證都沒有,這案子能怎麼破?”楊學軍道。
“正因為表麵上看,天台是個封閉地點,任何人都進不去,死者怎麼會出現在天台上更是個謎,所以這是一起典型的不可能犯罪。又因為發現死者的時間是小區驗房當天,當時很多人在場,所以案子一時鬧得很大,可是區公安分局查了很多天,依舊沒有線索,於是省公安廳派了嚴良來辦這案子。嚴良最擅長各種奇怪的案子,尤其是這類不可能犯罪。很快,他就知道了,凶手把死者弄上天台的方法是,直接用電鑽把將鐵門鑲在地上和牆壁裏的固定螺絲給轉出來了,也就是把整個門卸下來了,隨後凶手把死者弄上天台,最後離開天台時,凶手再把鐵門的各個螺絲原位轉回去。”
“原來是這個辦法。”
趙鐵民繼續道:“隨後,嚴良通過問詢死者老婆,很快發現了對方口供中不合邏輯的地方,隨即他又在他們家發現有個電鑽,還沒等他找出其他更多的證據給對方定罪,死者老婆就迫於壓力,向警方投案自首了。據她說,她丈夫多年來一直在外吃喝嫖賭,回家後經常酗酒,一喝醉了就施以家庭暴力,一言不合,就動手暴打,不但打她,還打兒子。兒子6月份時正讀高二,有個星期回家,說期末考試完後,要上暑期培訓班,為明年的高考做準備,需要五百元。男人這幾天賭錢輸了,一聽兒子要錢,就把氣撒到兒子頭上,罵他是敗家子。老婆出言相勸,求他給兒子學費,可是他酒精上頭,就開始辱罵母子倆,一分錢都不願給。她實在忍無可忍,多年的積怨即將爆發。在第二天兒子去學校後,她趁男人不注意,拿起榔頭把他敲死了。事後,她擔心殺人暴露,就想著如何處理屍體。他們家沒有車,她也不敢把屍體包起來打車跑到遠處拋屍。她想到了隔壁那個停工的小區,平時都沒有人在那兒,連個保安也沒有。所以她當天半夜把男人的屍體搬到了旁邊小區,拖到了天台上,希望幾個月內都沒人發現,那樣將來屍體就辨認不出了。而她過了一個星期後,故意來派出所報失蹤的假警,也騙過了兒子。此後她不時來派出所打聽人找到沒有,演得很像那麼回事。對於男人的脾氣性格,警方在對親友和周圍鄰居的調查中也得到了證實,這家夥是個徹底的渾蛋。不過畢竟婦女殺了人,負責案子的警察雖然很同情她,但也隻能依法辦事,唯一能做的就是湊了些錢給她正在讀高三的兒子,安慰他好好讀書。對於這點,婦女很感激警方。”
楊學軍疑惑地道:“這樣案子不就結了嗎?嚴老師能有什麼問題?”
趙鐵民瞧了他一眼,道:“你沒聽出上麵這段話有問題嗎?”
楊學軍尷尬地低下頭:“有什麼問題?”
“問題就在於,一個中年婦女,哪兒有力氣把一個成年男子的屍體運到隔壁小區,而且還搬到了頂樓?好吧,就算她真有這麼大力氣,這可是一個沒多少文化的中年婦女,當她把屍體搬到頂樓時,看到鐵門關著,她會那麼聰明想到把鐵門的每個螺絲都轉掉,把屍體弄到天台上去,再原模原樣地把鐵門裝回去?通常的可能是,她直接把屍體扔在頂樓,而不是非要弄到天台上。”
“呃……那確實不合常理,”楊學軍想了想,皺眉道,“難道是她兒子幫著一起搬屍體的?”
趙鐵民點點頭:“其實凶手不是她,而是她兒子。她被正式批捕後,過了半個月,她兒子來派出所投案自首,供出了他才是凶手,而他母親,是給他頂罪的。案發的真實情況是,那天兒子回家要學費,男人喝醉了酒,辱罵母子倆,甚至動手打兒子。母親為了護子,用身體擋住男人的拳頭。而兒子從小見識父親的家庭暴力,這一次見男子用皮帶抽母親,他實在忍不下去了,就拿起榔頭,用盡力氣往男子頭上敲了下去。這一敲,他媽徹底嚇呆了,可兒子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感。隨後,兒子說他不孝,不能照顧母親了,要去派出所自首。他正要走,母親突然跪倒在他身後,說他是自己這些年忍受的唯一理由,她的所有心血都是盼望著兒子將來出人頭地,如果他出事了,那麼自己也沒法再活下去了。所以,即便自首,也讓她來,隻要兒子以後能有個好將來。這兒子從小讀書非常努力,雖然家庭條件差,可是他成績一直很好,在重點高中裏,一直排名前三,不出意外,肯定能上北大或清華。他是他母親的全部精神寄托。他沒有辦法,他知道自己自首後,母親生活的希望就破滅了,日子更沒法過了,他為了保護母親,隻能想出兩個人都不被抓的方法。他們家沒有車,無法遠距離拋屍,隻能就近選擇隔壁沒有人的停工小區。趁著晚上,母子倆一起把屍體偷偷運過去,一直抬到了頂樓。當看到通往天台的鐵門關著時,母親本想直接把屍體扔在頂樓,兒子卻覺得這樣不安全,他是個聰明人,想著如果能把屍體運到天台,那樣被發現的概率就小了。他觀察著鎖,發現上麵沾滿了灰塵,說明很久沒人開過了。如果直接把鎖砸了,那麼巡查的人上來發現,就會到天台上查個究竟。所以他跑回家,拿了充電電鑽,把鐵門完好地整扇卸下後,把屍體搬到天台一個排煙管背後的小角落裏,就算有人走上天台,也很難當場發現屍體。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母子倆以為安全了,誰知屍體被發現,嚴良很快就直接懷疑到了他們身上。母親為了保護兒子,告訴他,一定要好好讀書,爭取考好大學,她要為他頂罪。兒子當然不肯,但母親以死威脅,兒子隻能無奈答應。可是母親被抓後,兒子每一天都在負罪感中難以自拔,終於,過了半個月,他忍不住了,到了派出所,跪在民警麵前供述了他的犯罪事實。”
楊學軍聽完,唏噓不已,他們以往辦案時,也接觸過一些不幸的家庭,就因為一個渾蛋的男人,害得整個家失去了希望。他很能理解那對母子當時的心理抉擇,充滿無奈,就像在沼澤中掙紮,拚盡全力使自己不掉下去。可是這是命案,警方即便再同情他們,對他們的遭遇也無能為力。不可能因同情而放水,把嫌疑人放走的。
不過他轉念一想,又道:“嚴老師當年以婦女為凶手結案,抓的不是真凶,那也隻是一次失誤啊,如果其他警察遇到這個案子,同樣會認為婦女是凶手,誰也想不到死者的親生兒子才是真凶,殺死父親後,卻一直沒表現出異樣。那隻是嚴老師工作上的一次失誤,頂多算是業務不夠精熟,不需要承擔責任吧。”
趙鐵民重重地歎口氣,道:“問題在於嚴良他辦案,從來不會出錯,他一早就知道了兒子才是凶手。”
“啊?”楊學軍張大了嘴,“那是……嚴老師同情這家人的遭遇,不想抓他兒子嗎?”
“光這樣知情不報也就算了,問題在於,他給犯人造了偽證。”
“什麼!”楊學軍瞪大了眼睛。
“在兒子自首後,警方的其他同事核對原始卷宗時,意外發現嚴良其實很早就去學校拿了學生出勤登記。案發當晚是星期天,照理,星期天晚上是要夜自修的,學校登記的結果是,兒子當晚請假了,沒有來夜自修,第二天早上也是遲到的。可是原始卷宗的記錄裏,學校提供的學生出勤記錄卻是他並沒有請過假。這顯然不是工作失誤造成的,出現這種事,同事感到情況不單純,連忙向上級彙報,上級立刻對此展開調查,最後發現原來是嚴良在做卷宗時修改了結果,還修改了學校開具的證明。並且,嚴良甚至還修改了婦女在公安局做的筆錄,原始筆錄和卷宗記載的一對比,馬上就發現嚴良將婦女口供中幾個有矛盾的地方逐項修改,使口供完美。當事警察為犯人造偽證,是重大風險事故。對此,省公安廳極其震驚。本來按照規定,嚴良會被嚴肅處理,甚至不排除判刑的可能。但後來省廳領導考慮到,犯罪家庭確有可憐之處,好在最後兒子自首,不影響案件結果,並且嚴良是出於同情,並不是為自己謀私利,加上他多年成績顯著,多次立功,還培養了一批刑偵工作的骨幹人員,再三考慮後,對嚴良進行停職處理。隨後,嚴良自動提交辭職報告,說他不適合警察工作,於是去了學校教書。”
楊學軍緊閉著嘴,沒有說話。
趙鐵民繼續道:“嚴良事後私下告訴過我,他很早就知道了兒子才是真凶,他看到母親為兒子頂罪,又了解了很多關於他們家庭的情況,他基本上隱約已經猜到兒子是母親的全部希望,母子間達成了母親頂罪為兒子換取未來的約定。所以,他決定違背自己的職業要求,幫他們一把。盡管最後一切都是無用功,不過他說,他並不後悔當時的做法。”
楊學軍唏噓道:“難怪您說他不適合當警察。”
趙鐵民點頭:“對,他的犯罪邏輯學實際應用非常有效,他是個最理性的人,同時,他也是個最感性的人。這次他介入案子的調查,是件好事,但我對他突然願意介入案子還是覺得有幾分奇怪,所以我讓你跟蹤他,我絕不希望看到他重蹈覆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學軍咬著嘴唇,緩緩點頭,道:“沒問題,我一定牢牢盯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