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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葉軍在派出所見到了突然到訪的嚴良。
“嚴老師?”
嚴良站起身,臉上透著複雜的情緒。“葉警官,又來打擾你了。我接到親戚電話,說張東升被人殺了,家裏除了他之外,還死了兩個陌生的小孩,你是否方便透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葉軍歎了口氣,將他帶到自己辦公室,給他倒了茶,隨後關上門,低聲道:“嚴老師,當初您的猜想是對的,徐靜一家確實是張東升殺的。”
“真的?”他幹巴巴地吐出兩個字。他雖然懷疑過張東升,可他希望不是,是巧合,是他猜錯了,他怎麼都不希望自己的學生真的是殺人凶手。
葉軍唏噓一聲,道:“我拿到一個相機,裏麵拍下了一段視頻,拍到了張東升在三名山將徐靜父母推下去的整個過程。而張東升後來殺徐靜的事,因為徐靜的屍體已經被火化,所以找不出證據,不過有一位證人的口供。”
嚴良沉默了半晌,抿抿嘴。“張東升三天前在家被人殺了,遇害的還有兩個小孩,又是怎麼回事?”
“一係列很複雜的事,涉及九條人命。”
聽到九條人命,嚴良也不禁大驚失色。
葉軍繼續道:“我這兒有一本孩子寫的日記,看完您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將日記複印後的一遝材料交給嚴良,自己則在一旁點起煙,望向窗外,陷入了沉思。
嚴良翻開第一頁,那是第一篇日記。
2012年12月8日星期六
我每次寫日記,總是堅持幾天就斷了。許老師說不要把日記當作文,日記是給自己看的,不要在意篇幅,要當成每天的習慣,一日三省吾身,會讓我們一生受益,短期內還能提高作文水平。如果我作文分數再提高一截,那就無敵了。這一次我一定要天天堅持,養成習慣,不管多晚都要寫一點。好吧,今天就寫這些。
朱朝陽,晚安!
嚴良看到最後一句,問了句“誰是朱朝陽”,知道就是日記作者後,他不禁莞爾而笑。瞧這筆跡和措辭,可以看得出,日記作者年紀不大,字裏行間充滿了童真。
他又繼續往下看,大部分是流水賬,記錄了每天家裏、學校發生的瑣事,還有一些心裏的小秘密。
不過貴在堅持,這個叫朱朝陽的日記作者在此之後果然天天堅持寫日記。
篇幅有長有短,大概視他的時間而定,譬如考試的那幾天,他會短短寫上幾行,祝自己正常發揮等;過年的幾天裏,他有時會寫“今天過年,不想寫,不過為了習慣,還是寫上一句”這樣的話;另有一些篇幅很長的,甚至有上千字,大都說他在學校受了欺負,被人收保護費等。
嚴良從這些字裏行間得到的信息是:日記作者是個初二男生,學習用功,自製力很強,不過個子矮小,他總是感慨不長個,沒有一個女生喜歡他,而且在學校似乎經常受人欺負。大概是個性格內向、不合群的孩子,因為他在日記裏從沒寫過有什麼朋友,提到的名字幾乎都和被欺負有關。另外有幾篇日記提到他的家庭,他父母離異,與母親一起生活,母親在景區上班,隔幾天回家一趟,平時他自力更生。
嚴良花了一個多小時把前麵這部分看完,他看得很仔細,像他這個年紀卻有機會窺視一個初中生的生活,他自覺有些不好意思,思緒仿佛被帶到了幾十年前。
那個年代和現在雖然完全不一樣,包括孩子的接觸麵也遠沒現在的廣,不過一樣的是不管哪個年代的十幾歲少年都有著青春期煩惱,各種深藏心底的秘密和想法。
嚴良看著日記裏的朱朝陽在學習上鋒芒畢露,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初中時代。他初中時也是數理化全才,不過那時是20世紀80年代初,社會大環境並不看重讀書,學校的女生隻喜歡文科生,那時候的文藝青年很吃香,像他這樣的理科高才生是很孤獨的。
某種意義上他的孤獨與朱朝陽的有幾分相似。
他笑了笑,將思緒拉回現實,隨後,他翻開了7月2日的那一頁,從那一頁開始,每篇記載的內容就明顯比前麵多了,幾篇翻下來,他的表情也從剛剛的莞爾變成了深深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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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2日星期二
發生了好多事。
今天見到了丁浩和他的結拜妹妹普普,耗子是我小學時最要好的朋友,五年沒見了,以前我們一樣高,現在他很高,如果我早幾年拿到《長高秘籍》大概就不會這樣了。我犯了好多禁忌,尤其是不能喝碳酸飲料,以後絕對不喝了!
他想在我家住幾天,我很樂意,每天一個人很無聊。可他後來才告訴我,四年級時他不是轉學了,而是他爸媽殺人被槍斃,他回老家了,之後去了北京的一家孤兒院,普普是他在孤兒院認識的,也是殺人犯的小孩。他們是從孤兒院逃出來的,早上在路邊被救助站的人抓走,他們半路逃下車,找到我家。
我開始很擔心他們住進家裏,後來看他們也不壞,應該不會偷我的東西。後來說到普普爸媽的事,耗子說她爸殺了她媽和她弟弟,判了死刑。可普普堅持說她爸是被警察冤枉的,是被逼承認殺人的。她還問我有沒有相機,下個月是她爸的祭日,她要拍照片燒給他。
下午我接到爸爸電話,他讓我過去,我擔心我出去後,他們會在家裏偷東西,不過他們聽到我要出門,就說到外麵等我回來。
我爸和幾個叔叔在賭錢,婊子母女去動物園了。可沒一會兒,婊子居然回來了,說相機電池壞了,就提前回來了。那時我躲在後麵,還是被她看見了,小婊子還問我是誰,我爸怕影響她心理成長,說我是方叔叔的侄子。
後來方叔叔說我衣服太舊,要我爸帶我去買衣服,結果兩個婊子也不知廉恥地跟去了。去之前,我爸偷偷給我五千元錢,讓我不要讓婊子知道,我看到她們不要的相機,想給普普拍照片,問我爸能不能給我,我爸這次倒是直接把相機送我了。在商場我剛看了雙鞋子,小婊子就要我爸趕緊過去,我爸就被她叫過去了,小婊子還對我吐口水。這肯定是婊子教的,我一輩子都會記住她們今天的表情!
我隻好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家,那時我真沒用,在車上哭了。回想起來真是好笑,我為什麼要哭?莫名其妙。
回來後耗子和普普看出我哭了,以為我後悔留他們住,說要走。我不想他們誤會,就把今天的事告訴了他們。普普很氣憤,要幫我報複小婊子,說要把小婊子扔進垃圾桶,還要脫了她的衣服扔進廁所,讓她哭死。普普說這件事不用我出麵,她和耗子去做,這樣就查不到我了。可我不知道小婊子在哪個小學讀書,想想不現實,還是算了。
我們聊了一晚上,他們說孤兒院管得太嚴了,要關禁閉,所以他們才逃出來。逃走前,耗子偷了院長的錢包,裏麵有四千多元,我想來有點後怕,幸虧沒把五千元錢的事告訴他們。
後來我才知道耗子是慣偷,爸媽死後,他一個人在老家經常偷東西,有一回終於被抓到,被揍了一頓,當天晚上他又拿石頭砸了人家的店,結果又被抓到,送到孤兒院去了。耗子說這筆賬遲早要跟店老板算,到時候把店老板往死裏揍。在孤兒院也是,他經常偷老師的錢逃出去打遊戲。
他還是打架王,孤兒院裏沒人打得過他,他的目標是做社團大哥,所以他在手臂上刻了“人王”兩個字,要做人中之王。
普普爸爸死後,她住在叔叔家,有一天她和同學吵架,同學罵了她爸,她打了對方,當天晚上那個同學被人發現在水庫裏淹死了,大家都說是她把人推到水庫裏的,警察把她抓走,最後沒證據又把她放了回來,可同學家長一直上門鬧事,嬸嬸不要收養她,就把她送去了孤兒院。
那時我很氣憤,這些成年人這樣冤枉她,太壞了。
誰知她笑了起來,我問她笑什麼,她搖搖頭,過了一會兒突然說,其實,人就是她推下去的。那個人,就該死!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她小小一個人,竟然殺過人!她看出我的擔心,讓我放心,我是她的朋友,她不會對朋友做任何不好的事,包括以後誰欺負我,她和耗子都會幫我。
我想她那時大概年紀小,不懂事吧,看她的遭遇挺可憐的,現在她是我的朋友,我肯定會替她保守這個秘密。
現在他們在我房間睡下了,我媽房裏放了錢,所以我要睡這間。今天的日記是我寫得最長的一次,發生這麼多事,我心裏很煩,隻有他們倆能陪我說話,我把他們當作真朋友,他們可千萬別偷我家東西。
看完這一篇,嚴良輕輕閉上了眼睛,他眼前浮現出一個內向好學卻經常受欺負的小孩,碰見了兩個“問題少年”。
一個是激素太盛的“暴力男孩”,經常偷竊,想做社團大哥,手臂上刻著“人王”,打架王。一個是小小年紀就因為爭吵把同學推下水庫淹死的小女孩,大概是成長經曆的緣故,從小就有著超出年齡的成熟和陰暗,甚至被警察帶走調查都不承認推了同學,這個小女孩的心理,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兩個少年,父母皆被判死刑,其中一個還深信爸爸是被警察冤枉的,特殊的成長環境造成了心理上的歧路。偷東西,打架,文身,把同學推進水庫,偷院長錢包,出逃孤兒院,逃離救助站。在初中這個最叛逆的時期,一個內向的小孩遇到兩個有著很不尋常經曆的“問題少年”,嚴良忍不住替朱朝陽後來的命運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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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3日星期三
我很怕,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卻又不能告訴任何人。
早上我帶他們去三名山拍照片,在山上我們打開錄像功能玩。才過一會兒,一對爺爺奶奶掉下山了,他們的女婿在呼救。
下午回來後,我們把相機連到電腦上,看了那段視頻後才知道,早上那兩人不是掉下去的,而是被他們那個女婿推下去的。
我趕緊打110報警,是一個阿姨接的,我剛開口說半句,普普就直接把電話按斷了。她說不能報警,視頻把她和耗子也拍進去了,報警的話,警察會調查視頻裏的人,如果知道他們是從孤兒院逃出來的,肯定要把他們送回去。後來110阿姨打電話回來,普普騙她按錯了,她把我們罵了一頓。
可是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怎麼可能不報警?
我想等過幾天他們走了再報警,可是我又擔心他們被查出來送回孤兒院後會記恨我,等過幾年他們從孤兒院出來,會不會來報複我?耗子是打架王,他很記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