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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良花了整整三個小時,把這遝複印的日記翻到了最後一頁,他緩緩閉上眼睛,在了解了這三個小孩的故事後,他感覺胸口很悶,呼吸不過來。

“嚴老師,你一定也想不到這三個小孩和張東升之間發生的這些事吧?”坐在對麵的葉軍看著他問。

嚴良唏噓一聲,點點頭,道:“最後張東升是怎麼死的?”

“最後一篇日記後的第二天,也就是8月28日,朱朝陽帶著相機去了張東升家,準備把相機給他,而在這之前,普普和丁浩已經住進了張東升家。現在三個孩子全到齊了,相機也在了。”

嚴良抿著嘴,緩緩道:“於是張東升這一回可以把人滅口,把證據毀掉了。”

“對,朱朝陽作為唯一一個幸存者,他想開門逃跑,結果門開不了,他隻能跑到廚房窗戶邊上喊救命。我們破門進去時發現,門鎖上額外裝了一把遙控電子鎖。經調查得知,這把鎖是張東升前陣子在網上購買後自己安裝的,應該在普普和丁浩住進他家前就裝好了,就是為了等人和相機都到齊的這一天動手。這把電子鎖隻能用遙控器開,可見他是等待機會下手,將他們一網打盡,決不讓其中任何一個人有機會逃出去。”

葉軍又接著道:“朱朝陽情緒穩定後告訴我們,張東升當時還反複問了他們視頻是否還有備份,三個孩子都保證說沒有,他很高興,說要慶祝一下四個人的新生活,他準備了一個蛋糕給他們吃,給三個人都倒了可樂,他自己倒了葡萄酒。法醫已經查證,蛋糕是沒問題的,問題出在可樂上,三個孩子杯中和瓶子裏剩下的可樂,都檢出了氰化鉀。根據朱朝陽的口供判斷,徐靜應該也是誤服了氰化鉀喪命的。她每天都會吃一種美容膠囊,連續吃了幾年。張東升把毒藥放到了徐靜的膠囊裏,然後他去麗水支教,製造不在場證明。這樣徐靜哪天吃了毒膠囊,哪天就會中毒死亡,而他第一時間趕回來火化了屍體,完全找不出證據來證明他犯了罪。此外,朱永平和王瑤體內也檢出了氰化鉀。我們當時看到屍體上被捅了多刀,壓根沒想過其實真正的死亡原因是中毒,想必也是張東升在下毒殺人後,補刀偽造案發經過的。”

嚴良心中一陣悲痛,張東升縝密的思維沒有用到該用的地方,而是放在了犯罪上。一起起構思精密、不留任何證據的犯罪,一次次誤導警方,甚至讓警方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他,一般人是絕對辦不到的。

張東升把最好的才華用在了犯罪這條路上,可悲,可歎。

他沉默了一陣,思緒回到當前,又問:“普普和丁浩都喝了可樂中毒死了,朱朝陽為什麼沒事?”

“您忘了他不喝碳酸飲料,那本《長高秘籍》救了他一命。我們在他家見到了那本‘秘籍’,隻不過是本印刷粗糙的盜版書,這孩子對身高很在意,他把盜版書像課本一樣做滿了筆記。幸虧有這一條,他喝了一口可樂後,想起不能喝碳酸飲料,就跑去衛生間吐了,又上了個廁所,出來後就看到了毒發的丁浩和普普,此時張東升也原形畢露,朱朝陽看情勢危險,忙逃向門口,張東升去追他,丁浩趁機找到桌下的一把匕首和張東升搏鬥,雖然張東升是成年人,但三個打一個,最後他被普普和朱朝陽拖住,被丁浩捅死了。朱朝陽在搏鬥中也被割了幾刀,好在都是皮外傷,否則四個人無一生還,這一連串事情的真相恐怕永遠不會被知道了。”

嚴良皺眉冷哼:“他是多麼嚴謹的一個人,前麵幾次命案即使知道是他幹的,也沒有證據能夠指控他,對他而言,眼見就將大功告成,最後卻功虧一簣,被他想殺的孩子捅死了,真是一種諷刺。”

“盡管氰化鉀發作很快,但人死前的爆發力是很強的,我想他也絕沒想到小小的對手會殊死一搏,和他同歸於盡。”

嚴良唏噓一聲,問:“現在一切差不多都水落石出了,朱朝陽你們準備怎麼處理?”

葉軍皺起眉,道:“還沒定呢,不過也差不多了,大致的來龍去脈被報到了市裏。早上,市局和分局的領導及我們所長開了會。市局的馬局長的意見是教育為主,不管是朱晶晶案還是朱永平夫婦案,這兩起案件和朱朝陽都沒有直接的關係,他的核心問題是包庇罪。前麵幾次警察調查中,他謊稱不知道,掩藏了丁浩和夏月普,夏月普就是普普的真名。但他所犯的包庇罪,其實從他的成長和生活環境來看,也情有可原。第一次丁浩把朱晶晶推下樓,如果朱朝陽供出兩人,那麼朱永平會怎麼看這個兒子?這是他無法承受的壓力。第二次朱永平和王瑤遇害,他事先並不知情,突然遇到這麼大的事,一個孩子能不害怕嗎,他自然也不敢說出來。平心而論,就算成年人遇到他這樣的處境,恐怕也會犯包庇罪。他本質是好的,在學校,他的成績一直全校第一,從沒惹過事。他喜歡和丁浩、夏月普在一起,不過他跟這兩人有著本質區別。丁浩是小流氓,夏月普更是性格偏激乖張,這兩人和他相處兩個月,多少會潛移默化地帶來影響。所以不能把責任都歸到他一個小孩身上,有家庭的原因,也有社會的原因。馬局長還說了,根據法律,包庇罪的適用對象是年滿十六周歲的人,朱朝陽還未滿十四周歲,不適用包庇罪。即便他殺人了,也不用承擔刑事責任,更別說包庇罪了。對未滿十四周歲觸犯刑法的人,通常做法,輕罪由家庭負責監督教育,特大案件才移送少教所。對此,大家一致認為不能把他送去少教所,少教所裏都是些小流氓,他讀書這麼好,送進去就毀了。所以我們現在要做好和周春紅以及學校的溝通工作,商量以後如何教育他,如何治療他遭遇的心理創傷,如果可行的話,最好讓他9月1日正常去報到,同時還要替他保密,不讓他以後的生活受到影響。”

嚴良欣慰地點點頭。“警察的職責不光是抓人,更重要的是救人。看到你們這麼細心,我想這個孩子以後會好起來的。”

又坐了一會兒後,他站起身告辭:“葉警官,多謝你破例告訴我張東升的事,我也該回去了。你們接下來這陣子應該都很忙吧?”

葉軍苦笑道:“沒辦法,一下子冒出這麼多案子,我們所裏還是第一次。徐靜一家的兩起案子,之前都是作為事故登記的,現在要補立刑事案,還要重新做卷宗。朱永平和王瑤的屍體當時在公墓被很多人當場發現,鎮上轟動,我們還要做後續的案情通報工作。朱朝陽那頭,還要和家長、學校商量今後的教育方案。”

“嗬嗬,確實很辛苦。”嚴良客套了一句,正準備離開,突然停下了腳步,眉頭微微一皺。他在原地靜止了幾秒,轉過頭問:“你說朱永平和王瑤的屍體在公墓被很多人當場發現?”

“是啊。”

“怎麼發現的?”

“那天有隊送葬的人,一些人在公墓上頭走時,看到一個土穴裏冒出半隻腳掌,隨後報了案。”

嚴良眼角縮了縮。“半隻腳掌露在土穴外?”

“對啊,朱永平的半隻腳掌露在土穴外,那土穴是原本就成片挖好的,以後立墓放骨灰盒,隻有不到一米長,半米寬,比較小,人很難被完全埋進去,所以半隻腳掌露在外麵了。”

“不可能,”嚴良連連搖頭,“張東升一定希望屍體越晚被人發現越好,那樣警察就越發破不了案,他不可能會讓屍體的腳掌露在土穴外,那樣很容易被人發現屍體。”

葉軍撇撇嘴。“可是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

“能不能把你們調查時拍的照片給我看看?”

葉軍隨後拿了朱永平、王瑤案的卷宗給嚴良。

嚴良翻了一下,臉色逐漸陰沉下來,吐出幾個字:“這案子有問題!”

“嗯?什麼問題?”葉軍一臉不解。

“朱永平和王瑤整張臉都被刀劃花了?”

“對,肯定是張東升劃的。”

“身上衣物等東西也都被拿走了?”

“是的,這些東西在張東升家找到了。”

嚴良望著他。“你有沒有想過,張東升為什麼拿了被害人的衣物,又把人臉徹底劃花?”

“當然是為了製造無頭案,讓我們警方連被害人是誰都查不出,更別想破案了。”

嚴良點頭。“對,沒錯,他就是想著即使以後屍體被人發現,由於無法辨識,確認被害人身份都難,破案難度大幅增加。可是——”他話鋒一轉,接著道,“他在埋屍體的時候,怎麼會連腳掌都沒埋進去就一走了之,讓你們這麼快就發現了屍體,確認了被害人身份?他如果連屍體都沒埋好,那麼前麵這些劃花人臉,帶走被害人衣物的事不就白幹了?張東升這麼嚴謹的人,所有案子都做得天衣無縫,他不可能沒把腳掌埋到土裏就走了。”

葉軍不置可否道:“大概他當時處理屍體比較匆忙。”

“既然他去殺人,就一定想過了如何處理屍體,不會因匆忙而敷衍了事,著急離去。而且他有時間把人臉劃花,把衣物帶走,卻連最後把腳掌埋到土裏這麼點時間都沒有?不要說他不小心沒留意,這麼明顯的東西任何人都不會疏忽。”

葉軍猜測著:“嗯……或許是下雨衝出來的,那幾天下過幾次雷陣雨。”

“雨有多大?”今年整個夏天浙江都受副熱帶高壓控製,幾乎沒下過雨。

“嗯……大倒不是很大。”

“除非特大暴雨,否則不會衝出半隻腳掌。”

葉軍不解地問:“嚴老師,您的意思是?”

嚴良緊緊皺起眉,立在原地思考了很久,隨後他眼神複雜地看向葉軍,緩緩道:“也許,腳掌是被人挖出來的。”

葉軍更加不解。“這是什麼意思?您想說明什麼?誰挖的,為什麼要這麼做?”

嚴良對葉軍的疑惑似乎置若罔聞,他來回踱了幾圈步,最後,輕輕地說了一句:“似乎兩個月來的這些案子,我們所知道的所有來龍去脈,全部來自朱朝陽的口供和他的那本日記。”

“對,嗯……您是懷疑朱朝陽說謊?”

嚴良不置可否道:“我不想妄加猜測。”

“他一個初中生,在這麼多警察麵前不會撒謊的。”

“他之前撒謊了。”嚴良思索了一會兒,道,“你們有沒有對他的口供和日記裏的內容進行過調查確認?”

“當然,我們要做備案卷宗,第一時間就對裏麵的各項關鍵點都做了調查,這兩天結果差不多都出來了。”葉軍自信滿滿地拿出一遝文件,看著裏麵的記錄,介紹道,“先來說說夏月普和丁浩,我們查出他們的身份,二人都是今年4月從北京××孤兒院逃出來的。我們跟孤兒院取得了聯係,他們院長知道了兩人的事後,向我們證實,丁浩是裏麵的打架王,多次偷教導員的錢包逃出去打遊戲,多次毆打其他孩子,其中甚至還有比他年紀大的,兩次把人牙齒打落,三次致人輕傷,不服管教,和教導員都敢動手。我們在他屍體左臂上看到刻著‘人王’的刺青,他要做社團大哥、人中之王。他老家的派出所民警說他小時候就是因為盜竊被抓,又半夜去砸人家玻璃被帶到派出所,後來送去孤兒院的。這樣的暴力分子,如果調教不過來,出來後肯定危害社會。相比丁浩,夏月普看似好多了,但其實她比丁浩更壞,丁浩幹壞事都是她出的主意。她的性格一向很古怪,平時不說話,但骨子裏有著不同於自身年齡的陰暗。她剛來孤兒院的時候就說她爸爸是被警察冤枉槍斃的,這導致她性格有偏執的一麵。她結識了丁浩後,兩人以兄妹相稱,凡是罵了她的,丁浩都會動手打人。女生和她發生爭執後,丁浩不打女生,但過幾天得罪夏月普的女生就會發現,自己的茶杯裏被人放了大便,而夏月普又不承認。後來,整個孤兒院裏,這兩個人成了孤立的小團體,不和其他人往來,其他孩子也不敢招惹他們。兩人都經常被關禁閉,他們大概因此萌生了逃跑的念頭,逃跑前還偷了院長的錢包。”

嚴良遲疑道:“那麼……夏月普的爸爸,真的是被冤枉槍斃的?”

葉軍聳聳肩。“這是其他地方的陳年舊案,沒人知道了。反正在我個人看來,丁浩的暴力還是可控的,夏月普這樣的孩子成年後才最危險。我們跟她老家派出所取得了聯係,當地警察也都證實她七歲時把一個同學推下水庫淹死,但她那時不肯承認,警察找不出證據,而且她年紀小,此事不了了之。朱朝陽日記裏提過,夏月普承認人是她推下去的。小小年紀就這樣,內心藏了多少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