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民緩緩點頭思索著,然後睜大了眼睛,恍然大悟:“您是懷疑……懷疑他們倆有著某種不同尋常的感情糾葛?”

“喀——”高棟一口煙被他這句話嗆得咳嗽起來,擺手道,“我電視看得不夠多,想象力追不上你。你說的這種情況有沒有我不知道,也不關心。我隻是認為你們從張超口中問不出有用的東西,所以建議你直接從被害人江陽的身上查起。江陽既然不是張超殺的,那麼這案子你就把它當成……假如世上從來就沒有張超這個人,現在你們遇到江陽被殺了,該怎麼查就怎麼查吧。”

趙鐵民為難地說:“可這是一起幾個月前的命案,隔了這麼久,如果按通常命案的調查流程,如今再去詢問附近群眾,采集線索,似乎不太現實。”

高棟仰起頭,歎息笑道:“趙隊長啊,這又不是什麼流竄犯無意中犯下的命案,隔了幾個月無憑無據沒法查。這起命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起特定、有計劃、有預謀的謀殺案,調查謀殺案首要不就是找人際關係,看誰最有嫌疑嗎?”

趙鐵民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高棟坐直了身體,搖頭道:“我看你這幾年當上大隊長後,案子也不需要自己直接辦了,辦公室坐久了,職業技能退化了。”

趙鐵民微微紅了臉,但領導說他工作能力不行,他還能反駁嗎?

高棟笑了笑,道:“我再給你個建議,你去找嚴良。”

“找嚴良?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管。”趙鐵民有些吃驚,嚴良過去是省廳的刑偵專家,後來因一次嚴重違紀事件離開了警察隊伍,到了江華大學當數學係教授,基本不過問警方的事。這幾年下來,趙鐵民找過他幾次幫忙研究案子,有些案子他參與了,有些案子他拒絕了,似乎全憑他心情。趙鐵民拿捏不準他參與破案的標準是什麼。

“他一定會的!”高棟很肯定地說道,“首先,你告訴他,死者是江華大學畢業的,嫌疑人曾是江華大學老師,都是他的校友。其次,你代我轉達一句話,查這起案子,他比你更適合,不光職業技能上,其他方麵他也比你更適合。”

“為什麼?他又不是警察。”

高棟沉默了片刻,道:“以你的級別,我隻能告訴你這麼多。真相,需要你自己去找。”

趙鐵民目瞪口呆地望著高棟,顯然領導掌握的信息遠比他這個調查組組長多得多。

高棟看了眼手表,站起身,做出送客狀。“還有一句囑咐,不要告訴其他人我對這案子感興趣。”

趙鐵民感到這案子愈加撲朔迷離了。

7

“你們既然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刑辯律師,就該對他的口供多加提防,要知道,刑辯律師的工作就是戳你們的證據鏈。”嚴良幸災樂禍地看著趙鐵民。

他與大多數人一樣,一開始知道張超是通過新聞,當時他也認為警察刑訊逼供導致嫌犯先認罪,後在法庭上突然翻供。可當趙鐵民再三肯定警方從未對張超刑訊逼供時,他對案子產生了興趣。當趙鐵民又轉達了高棟的兩句話後,他很快答應參與調查。

趙鐵民撓著頭。“我找過分局,當時他們副局長特別叮囑刑警隊要對他的口供嚴加核實,可核實的結果沒看出問題。江陽被害當晚7點,小區門口監控拍到張超車子開進來,可監控分辨率低,又是夜晚天黑,看不清人臉,翻供後張超才說那車子借給江陽了,所以車裏的人不是他,而是江陽。他都承認殺人了,進入時間7點和監控裏的車子時間也對上了,刑警隊當時怎麼可能想到車裏的人不是他,哪能想到當時他人在異地,哪會去調出行住宿記錄?”

“他為什麼要坐地鐵去拋屍呢?坐地鐵要過安檢,拖著屍體過安檢嘛……”嚴良笑起來。

趙鐵民無奈地說:“他當時理由很充分,說殺人後一夜惶恐未睡,第二天決定拋屍來隱藏罪證。拋屍前,他喝了酒壯膽,這才想到現在開車是酒駕,萬一路上出點小事故酒駕被抓,車子就會被拖走,後備廂裏的屍體就要曝光。於是他拖著箱子打車,結果出租車在地鐵站附近被其他車追尾了,兩個司機發生爭執,他害怕之下,就拖著箱子逃進地鐵站。一夜沒睡加上醉酒狀態,他就糊裏糊塗去過安檢了。當時刑警找到了出租車,出租車司機證實了他的口供。而且他被抓時,確實已經處於醉酒狀態,包括地鐵站裏的胡言亂語也證實了這一情況。”

嚴良點點頭。“這個借口合情合理,難怪當時警察沒有往深處想。”

趙鐵民歎氣道:“再往深處想,也不會想到一個拋屍當眾被抓,回來後一口氣交代全部犯罪事實,而且各種人證物證都完全吻合的人,居然不是凶手,命案發生時不在江市。”

嚴良笑著說:“這樣的案子我確實從沒有遇到過,刑警隊被他騙過去也情有可原。他現在翻供後,關於為什麼他口供說他案發當晚7點去找江陽,跟監控拍到他車子7點進入小區完全吻合,口供和事實如此巧合,他怎麼解釋?”

“他的解釋就是巧合。”趙鐵民很是無奈,“他咬定當時承認殺人,是因為受到一種公安局給他的無形壓力,於是胡謅犯罪事實,吻合的地方都是巧合。”

嚴良翻開卷宗和口供比對了一番,微微皺起眉:“他明明那天人在北京,與江陽隔了一千多公裏,可他的口供與一千多公裏外的這起命案存在多處巧合,這概率也太低了。你們能百分百肯定人不是他殺的嗎?”

“肯定啊,死者屍檢結果一目了然,是當晚被人用蠻力勒死的,必須要他人在現場才能勒死。可他有完完全全的不在場證明。”

“不過也能肯定一點,就算江陽不是張超殺死的,張超也對整個案發過程了如指掌,要不然口供不會和證據這麼吻合,就像他就在旁邊看著別人勒死江陽的。”

趙鐵民攤開手。“我們也這麼認為,可是他翻供後,一直說口供純屬巧合,我們拿他沒辦法。”

嚴良揶揄道:“很難想象刑審隊員會對一個關在鐵窗裏的人沒辦法。怎麼,黔驢技窮了?”

“那怎麼辦,掐死他?”趙鐵民抱怨道,“自從翻案後,人大代表三天兩頭過來看,問警察有沒有用違法手段強製審訊,檢察院偵查監督科隔幾天就來看守所,防止翻供後警方對他進行報複。全社會本來就懷疑警方刑訊逼供,我們現在還敢拿他怎麼樣?公益律師和記者都恨不得他指控警方刑訊逼供,如果身上帶點傷,輿論就要高漲了。境外媒體更是蠢蠢欲動,我們要是對他使點手段,馬上就要上國際人權新聞。如今他吃得好睡得香,每天提審光聽他扯淡就幾個小時,除了衝他拍拍桌子嚇唬幾句,一根手指都不敢動他,就差把他當菩薩供起來了。”

嚴良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後又歎息一聲:“這也挺好,用文明手段來破案,放過一個壞人總比冤枉一個好人來得好。半年前省高院平反的殺人冤案,當初也是你們支隊辦的,人家可是白白坐了十年的牢啊。”

趙鐵民肅然道:“我聲明,那件案子跟我一點關係沒有,我幾年前才調來支隊,十年前我還在總隊工作。我也從來沒搞過刑訊逼供那一套,現在我們支隊的辦案風格,講證據,非常文明。”

“這點我相信,所以我們成了好朋友。”嚴良笑了笑,又說,“好吧,我們回到案子上。既然人不是張超殺的,他卻自願認罪入獄,那麼他的動機是什麼?”

趙鐵民道:“我懷疑他是為了替真凶背黑鍋,案發後第一時間他認罪入獄,真凶自然就被警察忽略了,而他知道幾個月後能靠不在場的鐵證翻案,如此一來,他和真凶都將安全。”

嚴良搖搖頭。“這不太可能。”

“為什麼?”

“他自願入獄,他哪來的信心麵對警方的高壓審訊,一定能咬緊牙關不說錯話,不透露實情?他是律師,自然也知道即使一開始成功騙過警察,幾個月後翻案,但謊報地鐵站有炸彈是刑事罪,要判上幾年,你們還是會天天來提審他。他隻要一次交代時說漏嘴,引起懷疑,他和真凶就都會栽進去。從你們的調查材料看,他家庭富裕,事業有成,和太太非常恩愛。被關進去幾年,家庭、事業,他都不要了嗎?這代價也太大了。”

趙鐵民嚴肅地說:“我懷疑凶手是他太太,他為了保護太太,所以才出此下策。”

“不可能,”嚴良果斷否定他的意見,“案發當天他突然去了北京,第二天上午回來拋屍,這顯示,他知道當天晚上江陽會被人殺死,於是提前準備了不在場證據。而不是命案發生後,他才臨時想出辦法替他人頂罪。他太太一個柔弱女子,很難將江陽勒死。並且如果他真愛他太太,怎麼可能明知當晚他太太要去勒死江陽,卻不阻止呢?”

趙鐵民苦惱地說:“那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動機了。”

嚴良思索片刻,說:“我想見一見他,和他當麵談談。”

“我們天天提審,他從沒吐過真相。”趙鐵民似乎對這個建議不抱任何期望。

嚴良笑了笑。“他這麼做既然不是為人頂罪,而是有其他目的,相信他一定會透露一些信息,來達成他的目的。隻不過他透露的信息,並沒有被你們完全解讀出來。”

8

隔著鐵窗,嚴良第一次見到了張超本人。

他之前看過一些張超的照片和監控錄像,這人的長相給他的感覺是老實。可如今一見麵,頓時感覺對麵這個男人精明能幹,與印象中完全不同。

他翻看著卷宗裏的照片,細細思考為什麼照片、錄像與麵前的真人會有這麼大差異。

此刻鐵窗另一頭的張超,戴著一副眼鏡,兩鬢多了一些白頭發,不過精神麵貌很好,淡定從容,整個人看起來自信、沉穩,完全不是一開始審訊錄像裏那副任憑命運輪盤碾壓的麵容。

“嚴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裏?”嚴良還沒說話,張超反而先開口了。

“你認識我?”嚴良有點驚訝。

“當然,”張超微笑著,“你是學校的明星老師,我雖然很早辭去了教師工作,但還是會經常去學校參加一些法律會議,我見過你,你以前在省公安廳工作過,是很有名的刑偵專家。不過我聽說你早就離開公安係統,怎麼會進來這裏?”

嚴良是編外人員,通常情況下是不能進審訊室的。

趙鐵民替他解釋:“嚴老師是我們專案組的特聘專家。你既然知道他,也應該聽說過,沒有他破不了的案。所以,不管你怎樣掩飾,嚴老師一定會找到漏洞。無論你怎樣掩蓋真相,都是徒勞的,隻會加重你最後的審判量刑。”

“是嗎?”張超眼睛眯了下,“那我就特別期待了。既然嚴老師介入一定會破案,我也很希望能早日抓出真凶,還我清白。”

嚴良笑了笑,打量一下他,轉頭問趙鐵民:“他為什麼能在看守所裏戴眼鏡?”

“他近視,庭審前他向看守所申請把眼鏡帶進來,方便看材料。他這眼鏡的鏡片是樹脂的,鏡框鈦合金,不具危險性。”

嚴良點點頭,轉向張超。“你的眼鏡不錯,多少錢?”

張超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不知道對方問這個幹什麼,隻好照實回答:“我老婆配的,我不知道。”

嚴良繼續問:“你近視多少度?”

“這……”張超茫然不解地看著他。

嚴良重複了一遍:“你近視多少度?”

張超隻好回答:“左眼兩百五十度,右眼三百度。”

“度數中等,不戴眼鏡確實會有很多麻煩呢。我看了你之前的審訊錄像,你好像都沒戴眼鏡吧?”

趙鐵民奇怪地看了眼嚴良,不曉得費這麼多話在嫌疑人眼鏡上幹什麼,嫌疑人就坐在對麵,根本用不著客氣搞什麼開場白,直接問不就行了?老大不小的年紀了,當什麼暖男啊。

不過嚴良似乎對這個問題很在意。

張超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他頭微微偏向一側,目光投向趙鐵民,似乎有意避開嚴良。

嚴良依舊抓著這個問題不放。“我說得對嗎?”

“對。”張超隻好點頭,“眼鏡帶進看守所要審批,庭審前為了看材料,我才主動申請的。”

嚴良笑了笑:“我見過你在地鐵站裏被抓的照片,那時你也沒戴眼鏡吧?”

“那個……那天下午我被抓逃跑時,眼鏡掉了。”

“是嗎?掉得有點巧啊。”嚴良神秘地笑了笑。

張超看著對方的表情,忍不住著重強調:“我在地鐵站逃跑的時候掉了,當時那麼多人,大概撞別人身上掉了。”

嚴良點點頭,這個問題便不再深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