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刑審隊記錄員好奇地瞧著嚴良,不解他為什麼問了一堆眼鏡的事,這眼鏡戴不戴能跟案件有什麼關係?不過看著此刻的張超,不再像之前那般自信沉穩、侃侃而談了,而是露出了惶恐的神情,這在連日的審訊中可還是頭一次。聯想到趙隊長之前在審訊室介紹這位嚴老師時,說他是專案組的特聘專家,想來這專家審問大概有一套秘密方法,故意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讓嫌疑人捉摸不透,心中不安,最後聲東擊西,問出一些關鍵線索,想必這就是傳說中審訊的至高境界——隔山打牛吧。

年輕記錄員不由得暗自點頭佩服,心中恍惚,一瞬間差點把筆錄本當草稿紙,要在上麵畫個大拇指了。

嚴良又接著說:“我看過這起案件的一些材料,還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希望能和你再確認一遍,可能有些問題與之前的審問有所重複,不過你應該不會介意的吧?”

“我每天重複回答很多遍同樣的問題,早就習慣了。”

“看樣子你能把台詞倒背如流了,所以從沒說錯。”嚴良笑著看他。

“我交代的都是真實情況,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或許隻能讓刑審警官把我的口供編成繞口令,我背錯了就說明我撒謊。”

趙鐵民無奈瞥了一眼嚴良,仿佛在說,看吧,這哪是被抓的嫌疑人,天天在這兒跟我們玩脫口秀。

嚴良笑了笑,不以為意,他喜歡這樣的對手,如果嫌疑人是個五大三粗的家夥,那這案子也太無趣了,便繼續問了個毫無營養的開場問題:“人不是你殺的,你當時為什麼要認罪?”

顯然張超對這個問題已經回答了無數遍,並且還會繼續回答無數遍,他撇撇嘴說出每天筆錄必備的答案:“我那時在公安局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腦子一糊塗就認罪了。”

“腦子糊塗了幾個月,直到開庭才突然清醒?”

張超搖頭。“後來我雖然後悔了,但事情已經鬧大,警方都對外公布了結果,如果突然在看守所翻供,我怕會遭到很嚴厲的對待,半年前看到的那起冤案的新聞,讓我心有餘悸。我想隻有等開庭時,突然翻供,引起大家的注意,才能保護我在看守所的人身權益。”

嚴良幸災樂禍地看著趙鐵民,仿佛在說:你們支隊十年前辦的案真是給他找了個恰當的理由。

嚴良微微一笑,繼續道:“江陽不是你殺的,那麼為什麼在江陽指甲裏,有你大量的皮膚組織,這點你能解釋一下嗎?”

“江陽死的前一天,我跟他打架了,我脖子上很多地方被他抓傷,那次鬧得鄰居都報警了,他指甲裏的我的皮膚組織一定是那個時候留下的。”他指了指脖子當初被抓傷的位置。

“是嗎?”嚴良笑了笑,“我看過派出所的出警記錄,時間也確實如你所說,是江陽死的前一天。我想確認一下,在這次打架之後到江陽死前的這一天裏,你有再和他打架嗎?”

張超微微眯了下眼,似乎思索著他問話的用意,過了一會兒,搖搖頭。“沒有。”

嚴良搖搖頭。“看來江陽不是個愛幹淨的人。”

其他人都不解地看著他。

嚴良解釋說:“除非江陽接下來的一整天都不洗手,否則,恐怕指甲裏提取不到你的皮膚組織,即便他洗手很敷衍了事,以至於有少量殘留,那也隻可能從他指甲溝底部提取到微量你的DNA,而不是現在指甲前端的大量皮膚組織。”

趙鐵民頓時眼睛一亮,臉露笑意。

張超嘴角抽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繼續強硬道:“我說的是事實。”

趙鐵民冷聲道:“你還不肯交代嗎?他一天前抓傷你,後來沒發生過打架行為,為什麼指甲裏還有大量你的皮膚組織?”

張超兀自道:“誰也不知道這一天裏他有沒有洗過手,也許我和他打完架沒多久,他就被人控製起來了,直到被殺都沒機會洗手。”

趙鐵民哼道:“你這完全是在狡辯!”

誰知嚴良反而點頭。“你說得有道理,從概率上,確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誰也無法證明這一天裏江陽有沒有洗過手,也無法證明他是不是在此後不久就被人控製住直到被害,或者家裏水管壞了,出不了水。”

張超疑惑地看著他,心想,他為什麼反而幫著自己找借口?

趙鐵民聽了嘴巴都鼓了起來,幾乎就要當場拆台罵嚴良放屁了,哪個人能一整天不洗手,大小便吃東西都用手,可能嗎?

嚴良繼續道:“現在你說不說沒有關係,我相信這起案子的真相一定會被挖出來的。不過,如果你能給我一些提示,加快進度自然更好,現在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趙鐵民心裏在說,這家夥連日來一句有用的線索都沒透露過,你這麼問,他除了說幾句“我堅信法律會還我清白”“那就預祝你快點找出真凶啦”這種屁話,還能有什麼想對你說的!

誰知張超眼睛微微眯起,過了一會兒,很嚴肅地問:“你為什麼會參與到這起案件裏?”

“這和案件有關係嗎?”嚴良饒有興味地微笑看著他,“建議你相信我,我會把真相調查出來的。”

張超沒有說話,和嚴良對視了很久。

漫長的沉默過後,他突然重新開口:“人絕對不是我殺的,但我建議你們可以從江陽身上查起。我進那房子時,門鎖是好的,說明凶手是江陽認識的人,也許你們可以從他的遺物、通話記錄之類的東西裏麵查到線索。”

9

離開看守所後,趙鐵民一直皺眉思索:“你說張超最後說的話,靠譜嗎?”

嚴良很輕鬆地笑著說:“誰知道呢,就按他說的查吧。”

“按他說的查?”趙鐵民停下腳步瞪眼,“他自身就有最大嫌疑,肯定是在誤導我們!”

“他沒有誤導,”嚴良搖搖頭,“既然人不是張超殺的,要找凶手,自然從死者江陽身上查起,他不說,我們也會這樣查。”

趙鐵民喃喃道:“看來你和高廳想到一起了。”

嚴良微微皺眉感到好奇。“高棟也這麼說?”

“是啊,高廳說張超一直糊弄著,又不肯說實話,我們問不出結果。既然如此,不如就徹底把張超放一邊,把這案子當成一起幾個月前的命案展開調查,調查第一步按慣例就是查死者的人際關係。”

嚴良停頓了片刻,隨即打了個哈哈:“既然英雄所見略同,那就事不宜遲,張超提到江陽的遺物、通話記錄,我就先去一趟案發現場。”

“案發現場?”趙鐵民皺眉道,“我接手案子後,第一時間就派人去過案發現場了,不過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雖然那房子還空著,也沒出租,不過這期間張超的老婆打掃過房子,現場就算留有線索,也早就被破壞了。”

“這樣子啊……”嚴良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江陽的遺物是不是都被扔光了。”

“不清楚,你想去的話,我可以馬上安排人帶你過去。”

嚴良點點頭。“不如讓林奇跟我過去,你手下的其他人我不認識。”

林奇是趙鐵民屬下的得力幹將,在之前的一些案件中,嚴良與他多有接觸。

“好,我再讓技偵人員跟著一起過去。”

“不用,林奇就行。”

“不帶技偵隊員?”趙鐵民不解,“你們倆又不懂微物證的搜查,隔這麼久,現場都被打掃過了,還能查出什麼線索?”

“我查的不是物證方麵的線索。”嚴良似乎充滿信心。

林奇開車載著嚴良來到當初的案發現場,到了那兒已是晚上。房子位於20世紀90年代初造的老小區,麵積不大,隻有六十多平方,進門是個小客廳,兩間臥室連著小陽台,站在門口就能將房子全貌打量清楚。

林奇打開客廳的燈。

牆上刷了白漆,不過多已斑駁脫落,地上鋪著20世紀90年代很流行的灰黑色人造大理石,整個屋子因此顯得更加陰暗,在晚上,聯想到這是命案現場,更讓人有一種涼颼颼的感覺。其他一應用具都很簡單,老舊的布沙發,棕繃床,黃色的書架,以及一些日常家用電器。

林奇指著客廳一塊位置說道:“張超後來翻供後說當初他進門,就是在這個位置發現了行李箱,打開後是江陽的屍體。”

嚴良看了眼,沒什麼值得特別留意的地方,轉而問:“他一開始交代是在哪裏把江陽勒死的?”

“陽台。”

“去看看。”

嚴良和林奇一同穿過臥室走入陽台,剛伸手去按牆壁上的電燈開關,猛然瞥到不到一米的距離出現一張白色的人臉,黑衣、長發,目光與他們相撞。

他們簡直嚇得跳了起來,大叫:“你誰呀!”

“你們是警察吧?”女人按亮了燈,語氣平緩柔和。在燈光下細看,女人實際上一點都不恐怖,相反,麵容姣好。

深夜出現在這老舊的房子裏的,他們也瞬間猜到了麵前這個女人就是張超的太太。

嚴良看過資料,記得她比張超小好幾歲,才三十五六歲,不過她保養得很好,麵容望去不到三十歲光景。

這個女人身上透著一股恰到好處的成熟,他們倆都不禁多看了幾眼。難怪各方麵調查都顯示張超很愛他太太,平日裏對他太太極好,他太太比他小好幾歲,老夫少妻,又是美女,恩愛的概率自然會高很多。

女人優雅地挪動身軀,開始自我介紹:“我是張超太太,剛才警察打電話給我,說要帶人來複查,讓我有時間的話最好過來,免得產生貴重物品丟失等麻煩。”

嚴良向四周張望一圈,問她:“這裏還放著貴重物品?”周圍空無一物,隻有她身後的地上堆放著類似伸縮晾衣架的組件和一些雜物。

女人大方地示意周圍。“沒有貴重物品,你們可以隨便看。我過來隻是想了解下,我丈夫的案件進展到哪一步了。”

林奇咳嗽一聲,用標準的官方答複回答道:“案子還在調查,你知道的,當初你丈夫提著箱子在地鐵站被當場抓獲,這一點是很難解釋過去的,還有很多疑點需要一一查證,如果你能提供一些線索,想必會對調查有幫助。”

“這樣啊,我所知道的情況都已經向你們講過了。”女人懶懶地回答著,好像對自己丈夫的遭遇並不上心,轉身朝客廳走去。

嚴良望著她的背影,隻好跟了上去。

女人招呼他們坐下,嚴良盯著她的臉看了幾秒鍾,對方臉上很平靜,看不出情緒波動,似乎對張超的案情並不是真的關心。

嚴良起了一絲懷疑,摸了摸眼鏡,試探性地問:“從你個人角度,你相信你丈夫是清白的嗎?”

“不知道啊,對整件事,我都茫然不知。”

“他從來沒向你透露過什麼嗎?”

“沒有。”女人回答得很快。

嚴良忖度著她的態度,換了個話題:“關於江陽這人,你知道多少?”

“你們肯定也知道,他這人人品很糟糕。他是我丈夫的學生加朋友,騙了我們家三十萬元,為這事,我跟張超說過好幾次,怎麼都不該輕信江陽這人會改邪歸正,借給他錢。可張超偏偏這麼大方,哼。”她似乎對張超和江陽都很不滿。

嚴良皺眉看著她:“江陽有什麼仇人嗎?”

“我對他不是很了解,聽說他人際關係複雜,張超大概更清楚一些。”她話語中帶著不屑。

嚴良摸了摸額頭,看來從這女人身上問不出什麼,便問起了他今天這趟最關心的問題:“江陽的遺物還在屋裏嗎?”

“大部分都扔了。其實一開始我什麼也沒動,因為想著他們家屬可能會過來收拾遺物,後來,家屬隻來了他前妻,跟著警察一起來的,也沒拿走遺物。之後我獨自過來時,看著這房子裏的東西,嗯……一些個人物品看著有點……疹得慌,我經過你們警察同意,才把毛巾、牙刷、杯子、衣物這些東西都扔了。嗯……現在就剩下書架上的一些書,有些是我丈夫原先放著的,有些大概是江陽的,我也弄不清。”

“書?”嚴良站起身,走到小房間的書架前,書架有三排,上麵放著一些法律類的圖書資料,排得很整齊。他目光在書架上來回移動,上麵兩排都是大部頭的法律工具書,底下一排是一些零散的法律材料。

他抽出最右邊的一本綠皮小冊子,封麵上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檢察官法”,江陽曾經是檢察官,這本冊子八成是他的。

不過他馬上注意到,冊子很新,發行日期是今年1月份,江陽幾年前就不是檢察官了,還買這本檢察官的冊子幹什麼?

嚴良思索著。隨後,他翻開小冊子,剛翻開第一頁,就從裏麵掉下一張折疊過的A4紙。他撿起來,是張身份證複印件,上麵的人名叫“侯貴平”,而這本小冊子的扉頁上,也用筆寫著“侯貴平”三個字,後麵跟著三個重重的感歎號。

嚴良收起小冊子,拿給女人確認。“你看一下這字,這筆跡是你丈夫的,還是江陽的?”

女人接過小冊子,轉過身對著燈光看,從而避開嚴良和林奇的目光。能看到她胸口微微起伏,她深吸一口氣後,轉過身把小冊子交還給嚴良,說:“應該是江陽的,這不是我丈夫的字。”

嚴良點點頭,隨即問:“誰是侯貴平,你知道嗎?”

女人神色平淡無奇地回複:“江陽的大學同學,也是張超的學生,好像是個……有點固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