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2001年8月30日,侯貴平來到了苗高鄉。
苗高鄉隸屬本省清市平康縣,地處本省西部山區,離縣城三十公裏,四麵環山,交通不便,經濟落後,大多年輕人都會選擇外出打工。鎮上隻有一所破舊的小學,一百來個學生,六個大齡鄉村教師,一個人要管幾個年級,教育極其落後。
侯貴平是江華大學法律係的大三學生,學校有政策,支教兩年可以免試保研,於是他報了名,來到苗高小學,成了學校裏最年輕、最有文化,也是唯一一個懂得城市文明、現代科學的老師。
學校給他安排了宿舍,是一間在操場旁邊的老舊平房,不遠處一些房子裏住著那些回家路途遙遠的住宿生。
那個年代既能炫富又能打架敲人的大哥大還沒退出曆史舞台,公交車上依然能看見舉起大哥大談著幾百上千萬大生意的老板們,手機剛剛興起,還是奢侈品,他一個學生負擔不起,通信主要靠筆。
當天晚上,他給大學同班的女朋友李靜寫了封信,介紹這裏的情況——落後,但人們淳樸善良,在未來的兩年支教生涯裏,他會盡全力在這有限的教學資源下教給學生更多的知識,來改變一些孩子未來的人生軌跡。
這個一米八大個子的陽光男孩對支教事業充滿了熱情,學生們也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大哥哥。
很快一個多月過去,國慶後的第一天,侯貴平來到六年級教室上課,看到最後排空了一個位子,那裏原本坐著一個叫葛麗的胖女孩,便隨口問:“葛麗沒來嗎?”
班長王雪梅小聲地回答:“她生病請假了。”
侯貴平不以為意,農村農忙時經常讓孩子請假回家幫忙幹活,卻不想班上一個調皮的男生突然起哄說:“葛麗大肚子回家生小孩了。”引得幾個男生一陣哄堂大笑。
侯貴平瞪了他一眼,斥責他別說同學壞話,但視線一瞥間注意到,班上多個女生的臉上都露出了陰鬱的神色,他隱隱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他轉身繼續授課,努力講著三角形的基本知識。
下課後,他找來了班長王雪梅了解情況。“葛麗生什麼病了?”
“是……她……她不是生病了。”王雪梅吞吞吐吐地說。
“不是生病,那為什麼請假?家裏有事?”
“是……”王雪梅手指在衣角上轉圈,語言表達顯得很艱難,“她……她快生了。”
轟隆一聲!腦袋仿佛受到重擊。
真的回家生孩子去了!
侯貴平微微張著嘴,簡直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回想起這個叫葛麗的胖女孩。她是個沉默內向的女孩,長得高高胖胖的,每天低著頭,回答問題也不敢看老師,當時他隻以為她身材胖,此刻才知道,原來那時的她已經懷孕了。回頭看,那個女孩的肚子確實胖得不太正常。
“真……真是懷孕了?”他再次確認這個不願確認的結果。
王雪梅默默地點了點頭。
犯罪!身為法律係學生的侯貴平第一反應就是犯罪!
葛麗未滿十四周歲,任何人與未滿十四周歲少女發生性關係,都是強奸。
在農村,結婚早、生孩子早不稀奇,很多人都在沒到法定年齡時就結婚生子,直到滿了年紀後才去領證,雖然不合法,但這在很多地方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地方上一般采取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曖昧態度。
可是,任何地方,任何農村,與未滿十四周歲的女孩發生性關係,這都是犯罪,這一條是刑法,全國的刑法,絕對不能變通。
可是現在偏偏就發生了!
侯貴平強忍著心頭的激動,咽了口唾沫。“什麼時候的事?”
“國慶這幾天才知道的,聽說月底就要生了,她爺爺奶奶把她接回去,退學了。”王雪梅低頭小聲地說著。
侯貴平深吸一口氣,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就要退學回家生孩子了。
“她爸媽呢,知道這件事嗎?”
王雪梅搖搖頭。“她爸爸很早就死了,媽媽改嫁了,家裏親人隻有爺爺奶奶,年紀都很大了。”
“她怎麼會懷孕的?懷了誰的孩子?”
“是……是……”王雪梅臉上透著害怕的神色。
侯貴平耐心地看著她。“你能告訴老師嗎?”
“我……”王雪梅咬著牙,囁嚅著不肯說,最後哭了起來。
侯貴平不忍再強迫她,隻能到此為止,安慰著讓她先回去。
後來,他又找了其他學生了解情況,但所有人隻要一提到誰是孩子的爸爸時,都惶恐不敢說,看著孩子們恐懼的樣子,侯貴平隻能作罷。
他從眾人口中大概拚湊出了整個過程。
葛麗的爸爸在她三歲時去外地打工發生事故死了,後來媽媽跟別人跑了,她從小跟著僅剩的親人,也就是她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爺爺奶奶年紀已大,家境十分貧窮。在這樣家庭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性格很內向,很少主動與同學說話。
大約在今年寒假的時候,有個當地人都怕的人,侵犯了葛麗。對這件事,膽小內向的葛麗從來不曾向別人提及,包括她的爺爺奶奶,後來逐漸地,她發現自己肚子變大了,這才知道是懷孕了。可是一個六年級的女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更覺得這是一件很羞恥的事,她始終不曾告訴別人,大家也以為葛麗隻是胖了而已,直到後來肚子太大,再也隱瞞不住了。
對這件事接下來該如何處理,侯貴平沒有主意。他自己隻是個大學生,沒有太多社會經驗,他知道這件事是犯罪,可是當地其他人是怎樣看待的呢?
也許當地的鄉俗會認為這件事很正常,他一個外地支教老師去替葛麗報警,反而會被家屬和鄉民認為多管閑事。
他拿捏不定,心想這個星期過完,去趟葛麗家看望一下,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問問葛麗本人的意願,到時再做決定吧。
11
星期五,這周上學的最後一天,下午放學早,學校裏空蕩蕩的。
侯貴平獨自坐在教室門口,手裏捧著一本書,心中卻布滿了陰霾。
得知葛麗懷孕生子而退學後,他向更多的人了解了情況,學校裏的鄉村老師似乎對此並不在意,說鄉裏經常有未成年女孩結婚生子,很正常。在他們看來,隻有殺人放火才是犯罪,才要坐牢,十來歲的女孩懷孕生子,隻要自己沒說被強奸,就沒什麼大不了的,男方最後要麼和她結婚,要麼會給錢。在這樣的環境下,侯貴平很難說服他們接受十四周歲這條刑法線。
這件事最後該如何處理,他還需要征求葛麗本人的意見。
漸近黃昏,他合上書走回教室,發現坐最後一排的高個子女孩翁美香還留在位子上。
翁美香是班上個子最高的女生,瓜子臉,長得很秀氣,可以預見若幹年後會長成美女。她發育早,現在胸部已經悄悄凸起,開始有了曲線,大概這個年紀的女孩對身體上的變化很害羞,所以她總是弓起背走路,試圖讓胸部的凸起不那麼明顯。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對學生,侯貴平大致了解他們的家境。
翁美香與葛麗一樣,父母不知什麼原因離家了,她成了留守兒童,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這樣的孩子在農村裏有很多,大都性格內向,不愛說話,說話也總是輕聲細語的。
此刻,她手裏正拿著一截短短的鉛筆,一副認真的模樣,在稿紙上寫著日記一類的東西。看到老師進來,她抬頭看了眼,又麵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寫著。
侯貴平關上了一扇窗,回頭催促著:“翁美香,你還沒回家啊?”
“哦……我想在教室寫作業。”
侯貴平又關上了另一扇窗。“老師要鎖門了,你回去寫吧,不早了,再過些時間天就黑了,周末就別住校了,回去陪陪爺爺奶奶吧。”
“哦。”翁美香順從地應著,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慢吞吞地站起身,似乎刻意把動作放得很慢。
侯貴平關上了最後一扇窗,見她還站在原地,往門口示意了一下。“走吧。”
“哦。”翁美香今天的反應特別遲鈍,她依然慢吞吞地背上一個小小的布書包,低頭弓著背,慢慢挪到了教室門口。
侯貴平鎖好門,問一旁的翁美香:“這都周末了,你怎麼不早點回家啊?你爺爺奶奶肯定想你了。”
翁美香低著頭說:“我……我這周末不回家。”
“為什麼?”
“嗯……我想住在學校。”
“喲——”侯貴平湊到她麵前,瞬間露出知心大哥哥的笑臉,但頃刻間想這副嘴臉衝著一個小女孩未免太過猥瑣,忙挺直身體,咳嗽一聲,說,“你是不是和爺爺奶奶吵架了?”
“沒有沒有,”翁美香刻意回避著他的眼神,“爺爺奶奶這星期很忙,我不去添亂了。”
侯貴平笑了笑:“好吧,那你下個星期可要記得回去喲,老師相信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讓大人擔心的。”
翁美香點點頭,與他一同往學校外走去,快到校門時,翁美香突然停下腳步,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才鼓足勇氣問:“老師,你晚飯吃什麼?”
“我去鎮上吃,你呢?”
“我……我不知道,老師,我能不能……”
“當然可以,老師帶你去吃。”侯貴平猜測到這孩子的心思和不寬裕的錢包,便爽快地答應了。
“謝謝老師!”翁美香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他們說笑著離開學校,夕陽照在他們背上,把兩個影子拉得好長。
學校外的小水泥路邊停著一輛在當時農村並不多見的黑色小汽車,車外倚靠著一個平頭染黃頭發個子不高的年輕男子,他正抽著煙,一臉不耐煩的樣子,看到他們走出學校,大聲喊道:“翁美香!翁美香!”
翁美香朝他看了一眼,連忙轉過頭,置若罔聞,繼續往前走。侯貴平卻停下了腳步,朝那個黃頭發男子看去,那人跑了上來,又生氣地叫了一遍:“翁美香!”
翁美香這次再也不能裝作聽不見了,隻得停下腳步,轉身低下頭麵對黃毛。
侯貴平看著黃毛:“你是?”
黃毛連忙收斂怒容,堆起笑臉:“你是老師吧?我是翁美香的表哥,今天說好了帶她去縣城玩,這孩子,耽擱了這麼久,真不懂事。”
“我……我要跟老師一起去吃飯。”翁美香似乎並不想去縣城玩。
黃毛臉色微微一變,怒容一閃而過,忙又上前笑著說:“麻煩老師多不好啊,走,哥帶你去縣城吃好吃的東西去,你好久沒去縣城玩了。”
侯貴平知道翁美香今天在鬧脾氣,想來周末去縣城玩也挺好,便一同勸著:“你哥帶你去縣城玩,你就去吧。”
“我……我不想去縣城。”
“翁美香!你太不聽話了。”黃毛聲音略略放低了,兩眼瞪著她。
翁美香畏懼地向後退了一步,過了一會兒,很輕地應了一聲“哦”,走到那人身旁。
侯貴平感覺有些不對勁,但想著大概翁美香這孩子今天心情不好,在鬧脾氣,最終還是笑著招個手。“去吧,玩得開心點!”
翁美香不作聲,低下頭。
“跟我走!”黃毛招呼一句,轉身朝汽車走去。
翁美香身子停在原地,回過頭,目光靜靜地望著侯貴平,發現老師隻是微笑地看著她,並沒說什麼。過了幾秒鍾,她緩緩轉回身,跟上了黃毛的步伐。
侯貴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奇怪地看著翁美香離去,他突然有種特別的感覺,翁美香眼中流露出的似乎是一種失望的神色。
黃毛打開車門,翁美香僵硬地站在車旁,手抓著車門,突然轉過身來,大聲叫了句:“侯老師。”
“有什麼事嗎?”侯貴平衝她微笑。
“沒事沒事,”黃毛哈哈兩句,“快上車,老師再見啊。”
侯貴平駐足目送著翁美香上車,車子開動,車頭掉轉方向,朝縣城駛去,副駕駛座的翁美香一直靜靜地望著他,帶著一種奇怪的眼神,眼神仿佛一條線被慢慢拉長,直到再也看不見。
車子遠去,消失在視野中。
那天侯貴平雖然自始至終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可他最終什麼也沒做。
直到後來,他始終在為那一天的原地駐足而懊悔。
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一定會拚盡全力攔下汽車。
翁美香望著他的眼神,眼神隨著車子遠去不斷被拉長的那條線,他永遠不會忘記。
12
星期天的淩晨2點,侯貴平在睡夢中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門外圍著一群驚慌失措的住宿學生,在一陣混亂的對話後,他總算弄清了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