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章三天兩頭跟屍體打交道,描述起死人來,仿佛說著雞鴨牛羊一般,吳愛可聽得心中一陣發怵,腦海中不禁刻畫起侯貴平屍體的模樣。
陳明章笑稱:“我這份屍檢報告的結論是經得住檢驗的。不是我吹牛,我在這方麵的職業技能很出色,我是法醫學博士,我老家在這兒,需要照顧爸媽,才來平康這小地方上班。我的水平不輸大城市公安局的法醫,所以你們對我這份屍檢報告的準確性,大可以放心。”
過了會兒,陳明章調侃般瞧著江陽,又說:“現在你拿到這份報告了,也知道公安局裏的那份案卷材料有問題,我很好奇,你真的打算為一個死去的人翻案嗎?”
江陽看了吳愛可一眼,馬上把心頭的猶豫打壓回去,穩住正氣凜然的檢察官形象。“我要為侯貴平翻案!”
“恕我直言,你和這同學關係很要好嗎?”
“一般般,普通同學關係。”
“那我建議你還是算了吧,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翻案,從來都不容易,要得罪人的。你還年輕,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冒險,這案子,比你想象的複雜,翻案,嗯……你級別不夠。”
吳愛可不服氣。“他是科長。”
“科長?”陳明章不屑地笑了笑,“一個縣級機關的科長,也就副科級吧?而且還是個很年輕的科長。李建國和你級別一樣,你還是他的監督部門,你連他都擺不平,還怎麼翻案?”
吳愛可聽到江陽被他說得一文不值,不由得惱怒道:“照你說翻案要多大級別?”
陳明章指著江陽。“等他當上檢察長還差不多。”
吳愛可笑稱:“我爸就是平康縣檢察長,正職,一把手。”
“呃……這樣啊?”陳明章重新打量起他們倆,“難怪。我想這事你知道沒那麼簡單,小地方事情處理起來特別複雜,更別提翻案,但你一個剛工作的檢察官就敢出頭,果然是靠吃軟——喀喀,”他強行把“飯”字吞了回去,“有大靠山啊。”
江陽看了一遍屍檢報告,把材料放到一邊,不解地問:“你為什麼會有這份最原始的屍檢報告,你們的報告不都是並到結案報告裏一起放檔案室了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陳明章不由得笑了起來,一臉欣賞地看著江陽,衝吳愛可道,“小姑娘,光情緒用事是沒用的,你男朋友比你聰明多了。”
吳愛可嘴裏哼了聲,但聽到他這麼誇江陽,心裏不禁得意。
陳明章繼續道:“事情是這樣的,當初大隊長李建國帶人送來了侯貴平的屍體,我還沒得出結論呢,他就四處告訴其他警察,說侯貴平是畏罪自殺淹死的。後來我找到他,說出了我的結論,侯貴平不是淹死的,而是死於謀殺,還沒等我說完,他就跟我說,侯貴平一定是自殺淹死的,不會有第二種可能,讓我就按這個結論寫。我不同意,因為這明顯違背我的職業道德嘛,萬一將來翻案,說屍檢報告有問題,豈不變成我的責任?他一直勸我,說他們刑警有破案考核壓力,如果侯貴平不是死於自殺的,他們不好交代。我很懷疑他說法的真實性,還沒展開調查呢,怎麼就知道案子破不了?所以我最終依舊不同意,於是他讓我隻要寫好屍檢過程就行了,後麵的結論他來寫,所有責任他來承擔。沒有辦法,他是刑偵大隊長,這塊他說了算,我隻能做好我的本職工作。所以如果檔案室的卷宗裏,屍檢報告的結論寫著侯貴平溺斃,那一定是李建國寫的。”
江陽不解地問:“那麼你手裏的這份屍檢報告原件?”
陳明章笑眯眯回答道:“既然屍檢報告結論由他來代筆,若將來翻案,變成我和他共同偽造屍檢報告,那我豈不是很倒黴?所以呢,我自己重新寫了一份屍檢報告,簽下名字,蓋好章,一直保留著,作為我完全清白的證據。”
江陽思索著,他理解陳明章故意留一手的做法,一個法醫的權力是有限的,他隻能保證自己的工作沒風險,管不了刑警隊長最後會把案子如何處理。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關於侯貴平性侵留守女童和強奸婦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陳明章皺眉道:“性侵女童這件事,侯貴平有沒有做過,不好說。可能有,也可能沒有。”
江陽不解地看著他。
陳明章露出回憶的神情。“侯貴平屍體被發現前一天,刑警送來了一條小女孩的內褲,上麵有精斑。侯貴平屍體被找到後,我從他身上提取精斑,比對後,兩者確實是一樣的。”
江陽和吳愛可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心中都在呼喊,怎麼可能,難道侯貴平真的性侵了女童?
陳明章又道:“但是光憑一條內褲上的精斑是不能下結論侯貴平性侵女童的。那名死去的女童也是我做的屍檢,我從她陰道裏提取到了精斑,不過從來沒和侯貴平的精斑比對過。”
“為什麼?”
陳明章臉上表情複雜。“因為在侯貴平死的前幾天,法醫實驗室有人進來過,丟失了一些物品,包括從女童體內提取的精斑也不見了。”
江陽吃驚道:“小偷怎麼會跑到公安局的法醫實驗室偷東西?”
陳明章笑了笑。“是不是小偷幹的,沒有證據,我們就不要下結論了。”他吐了口氣,道,“女童內褲上的精斑確實是侯貴平的,但體內精斑沒有比對過,所以我說侯貴平是否性侵了女童,結論是不知道。不過嘛,他強奸婦女有可能是真的。”
江陽和吳愛可張大了嘴巴。
“那名婦女被強奸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苗高鄉,提取了她陰道裏的黏液,上麵有精斑,後來侯貴平屍體被找到後,經過比對,這確實是他的,他與那名婦女發生過體內射精行為,這是不可能偽造的。”
江陽聽到這話,半晌默默無言,這個結論徹底打破了侯貴平在他心中的形象。李靜是站在侯貴平女朋友的角度看問題,自然深信侯貴平絕對不會做出那些事,但是證據上,侯貴平確實這麼做了啊。
替一個強奸犯翻案,值得嗎?
陳明章似乎看出他心裏的想法,笑道:“是不是在考慮,該不該為一個強奸犯翻案?”
江陽默認。
“其實侯貴平也未必是強奸犯吧,我的結論隻能證明侯貴平與那名婦女發生過性關係,是不是自願的誰知道呢。”
即使是自願的又怎麼樣呢?背著女朋友,在支教期間與其他婦女發生性關係,在江陽看來,同樣是件很齷齪的事,侯貴平的人品該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陳明章站起身,道:“後麵怎麼辦,都看你個人的決定。”
江陽表情沉重地點點頭,說了句:“不管怎麼樣,還是謝謝你。”
陳法醫拍拍裝了錢的胸口,道:“助人為樂嘛。”
江陽看著他問:“你跟我說了這麼多內情,你就不擔心……不擔心給你帶來麻煩嗎?”
陳法醫不屑地說:“這有什麼好擔心的。首先,法醫在單位裏是技術崗,是相對獨立的部門,領導頂多看我不順眼,不能把我怎麼樣。其次呢,就算有人因為我多管閑事想辦法調走我,那也無所謂嘍,法醫工資本來就低,要不然我也不會私下接活,不光這次跟你,我還有很多賺錢門道,醫學、物鑒學、微觀測量學,這些我都很精通的。不幹法醫,還有很多單位排隊請我呢,現在無非是有點職業理想罷了。”
他豁達地笑起來,也感染了另兩人,江陽和吳愛可走出了剛剛一席話帶來的無形陰霾,跟著笑出了聲。
這時,江陽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對了,你說除了侯貴平的事外,你還要告訴我一條——”
“一條絕對物超所值的重磅信息。”陳法醫沒忘記這事,他咳嗽兩聲,帶著仿佛蒙娜麗莎一般神秘的微笑看著他們,“我剛說我有很多賺錢的門道,其中一樣是炒股。中國股市自從2001年見頂後,已經跌了兩年多了,你們現在如果有錢,可以多買一些貴州茅台這隻股票,拿上個五年十年,你們準會發財的。”
兩人剛剛被鼓動得滿懷期待的臉頓時像被戳破的氣球般泄了氣。“這就是你說的重磅信息啊?”
“對啊,你們如果不信,十年後一定後悔沒聽我的。來,服務員,買單。什麼!餐具也要一塊一份,賺錢要不要這麼拚命啊?”
21
江市刑偵支隊的大院裏,一輛奔馳S級轎車緩緩駛進停下,從車上走下一位四十多歲、戴著眼鏡、一身休閑裝扮的男人,他邁著輕鬆的步子朝辦公樓走去。
趙鐵民透過落地玻璃指著他。“我們的客人來了。”
“他就是法醫陳明章?”嚴良頗感意外。
趙鐵民揶揄他:“你是在想憑法醫那點微薄收入,怎麼開上大奔了?你一個正教授都開不起,這陳明章嘛,要麼富二代,要麼拆遷戶,要麼靠臉吃飯吧?”
“最後一條對他有點困難,趙大隊長可以把這碗飯吃得很香。”
趙鐵民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臉龐,哈哈一笑:“法醫有錢不奇怪,你過去那位姓駱的朋友不也很有錢嗎?”
提起那位姓駱的朋友,嚴良苦笑著搖搖頭,臉上泛著落寞。
“這位陳法醫呢,比你那位朋友更有錢,因為他是你那位朋友的老板。”
嚴良啞然。“他是駱聞的老板?”
“沒錯。我聽別人說,這位陳法醫當年私下很有賺錢的門道,炒股特別厲害,早年買了貴州茅台的股票,一口氣拿到2007年大牛市賣了,賺了一百倍,後來就辭職到江市創業當老板,開了家微測量儀器公司,幾年後他邀請駱聞以技術入股,成立了現在這家專門對口我們公安的物鑒設備公司。待會兒關於江陽和張超,你有什麼問題盡管問他,我們是甲方嘛。”
不消片刻,陳明章來到了辦公室。
十年過去,現在的陳明章是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人,麵容雖比起當年少了很多膠原蛋白,眉宇間倒是依然帶著一分和他年紀不相符的玩世不恭。
這一次他可沒像當年“勒索”江陽八百塊那樣,管趙鐵民和嚴良要錢,他現在的公司有一大半業務對口公安部門,作為乙方,他進門就掏名片,一口一個“領導”。
寒暄完畢,趙鐵民又找了幾位專案組成員和記錄員共同參加這次會議,彼此介紹一番,表明會議是響應省公安廳號召,大家要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共同努力攻克大案。末了,趙鐵民笑眯眯地暗示對方,如果你陳明章有所隱瞞,那我趙鐵民就會放大招。
立場表達清晰後,嚴良就開始發問了:“陳先生,你還記不記得2003年有一起命案,嫌疑人同時也是死者,名字叫侯貴平?”
“記得,是我做的屍檢。”陳明章沒有任何猶豫,脫口而出。
嚴良拿出了從平康縣檢察院拿到的屍檢報告,出示給他。“這份屍檢報告是你寫的嗎?”
陳明章瞥了一眼就點頭。“沒錯,是我寫的。不過——”他微微皺起眉,“你們怎麼拿到這份東西的?”
趙鐵民微眯起眼打量他。“我們是公安機關,拿到這份材料很奇怪嗎?”
“當然奇怪了,這份報告隻在平康縣檢察院有,你們公安跑檢察院拿到這份報告,好像不太常見。”
趙鐵民和嚴良相視一眼,連忙道:“你說這份屍檢報告隻在平康縣檢察院有?”
“對啊。”
“平康縣公安局呢?”
陳明章望了他們一圈,隨後漫不經心地說:“公安局以前有一份偽造的屍檢報告,現在可能沒有了。”
“偽造的屍檢報告?”專案組其他成員都瞪大了眼睛。
陳明章回憶起來:“案子經辦人是李建國,當時的刑偵大隊長,他要我在屍檢報告的結論上寫溺斃。我是個很有職業操守的人,當然不同意,於是他拿了我的屍檢報告,自己在結論上寫下溺斃,所以平康縣公安局的那份屍檢報告上隻有蓋章,沒有我本人的簽名。我知道他這麼幹,為防以後翻案,變成我的責任,我當時就另外寫了一份真實的屍檢報告保留下來。”
嚴良問他:“就是檢察院的這份嗎?”
“對。”
嚴良微微皺眉。“你這份真實的屍檢報告為什麼會放在檢察院?本該銷案的案子又為什麼會報到了檢察院?”
陳明章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我……我把屍檢報告賣給了江陽。”
“賣給了江陽?”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重新確認一遍後,他確實是說賣給了江陽。
嚴良咽了口唾沫。“好吧,你說說怎麼賣給江陽的。”
陳明章隻好把當年的交易一五一十地向他們講述了一遍。原來江陽拿到報告後,費了很大力氣,最後才在檢察院把侯貴平的案子重新立案,所以檢察院保留了這份報告。
嚴良思索著,又道:“李建國擅自偽造了屍檢報告,可是我們從公安局拿到的結案材料,裏麵根本沒有屍檢報告,偽造的那份去哪兒了?”
“很簡單,江陽拿到我的屍檢報告後,就開始為此翻案,公安的報告有明顯漏洞,自然被人拿掉了。”
“被誰拿掉了?李建國嗎?”嚴良追問。
“也許是他,也許是其他人。法醫不管這些。”陳明章含糊地說著。
嚴良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表情,他很自然,不過做大生意的人演技總不至於太過浮誇,不太容易判斷他究竟透露了幾分信息。過了一會兒,嚴良問:“對江陽你了解多少?”
陳明章雙手一攤。“我和江陽隻是做了那一次交易,後來又見過幾次,我2007年就離開了平康,來到江市,交情並不深。”
“你覺得他的為人怎麼樣?”
陳明章哈哈笑起來:“你們的意思是指他因受賄入獄,還有賭博、有不正當男女關係這些事?”
嚴良點頭。
陳明章搖搖頭。“他後來怎麼變成這樣我不知道,至少一開始我認識的江陽,絕不是這樣的人。”
站在落地窗前,嚴良注視著陳明章坐上奔馳車,漸漸駛出了支隊大院。
一旁的趙鐵民撇撇嘴。“這家夥,沒說實話。”
“至少我們提問的,他都如實回答了,隻不過我們沒問的,他也沒說,他有所保留。”
“你認為他為什麼有所保留?”
“也許他不想牽扯到自己,也許……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感覺得到,他對江陽的人品持肯定態度。”
趙鐵民連連點頭。“當說到江陽受賄、賭博、有不正當男女關係時,他語氣很不屑。”
“對江陽這個人,我們還需要找更多的人了解。不過首先,我們應該調查一下李建國,照陳明章所說,是李建國偽造的屍檢報告。”
這時,趙鐵民接了一通電話,過後,他皺著眉有些無奈地說:“恐怕調查李建國會比較困難,他現在的級別可不低。”
“什麼級別?”
“清市公安局政委。”
“比你還高。”嚴良倒吸口冷氣,意識到這是個很麻煩的問題,趙鐵民是江市支隊的隊長,根本沒權力去調查一個異地城市、級別比他更高的警察。
趙鐵民無奈道:“我隻能找專案組裏省高檢的同誌,說服他們相信侯貴平的這宗案子一定與江陽被害一案存在關聯,請他們派人向李建國了解情況。”
嚴良微微眯著眼。“如果李建國當年在侯貴平的案子上存在某些違法犯罪問題,你會怎麼辦?”
“不管他當年做了什麼,都不在我權力管轄範圍內。我隻對江陽被害一案負責,如果他與案件有關,也是由省級機關處理。”
一聽到這話,嚴良突然眼睛微微收縮,陷入了思考。
趙鐵民發現了他的異常。“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動機。”
“什麼動機?”
嚴良眼神望向窗外,喃喃自語:“張超自願入獄,難道是為了逼迫專案組去調查李建國,為當年的案子平反?不對,為了李建國不需要這麼大動靜,翻案也不需要付出這種代價。動機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