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大概是見到潛在情敵在自己男朋友麵前哭,吳愛可忍不住走了過去,剛走到那兒,卻發現氣氛不像自己預想的那樣。
兩人都很沉默,李靜無聲地哭著,而江陽則正襟危坐,眉頭皺在了一起,從未見過他如此嚴肅。
李靜驀然抬起淚眼看到一副古怪表情的吳愛可,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江陽忙收斂情緒,替雙方介紹了一番,隨後把侯貴平的事向吳愛可轉述一遍,吳愛可臉上漸漸浮現了怒容,突然一拳擊打在桌上,冷聲道:“如果事情真是這樣,江陽,你要查,一定要查!必須還人清白,抓到真凶!”
江陽考慮著如果去調查兄弟單位公安局的案子,不但會遇到阻力,他這個新人也會得罪體製裏的人,猶豫著不敢下決心做保證。
李靜看出了他的猶豫,勉強地笑了一下,抿抿嘴:“我知道這件事很為難,讓你很難做,我……我隻是想確認一下侯貴平到底是怎麼死的,我沒有什麼其他要求。”
吳愛可果斷道:“怎麼可以隻確認一下,這件案子一定要一查到底啊!江陽,你還猶豫什麼,你是不是檢察官啊?你不查,我就找我爸去了。”
李靜疑惑道:“你爸?”
“我爸是檢察長,管著江陽。”吳愛可臉上浮現出得意的表情。
江陽無奈地撇撇嘴,表示這是不爭的事實。
李靜馬上抹了抹眼淚,滿懷期待。“如果……如果真的可以,我希望——”
江陽說:“我知道了,我盡力吧。”
18
把李靜送上回江市的大巴後,江陽和吳愛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沉默不語,眉頭緊蹙。
吳愛可不滿地數落起來:“怎麼回事!你對你同學的案子好像很不情願幫忙。”
江陽有他的顧慮。“如果真是李靜說的那樣,這件事處理起來不太容易。我工作才一年多,如果要去翻侯貴平的案子,會得罪不少人的。”
吳愛可鄙夷地望著他。“你還是檢察官嗎?你還是偵查監督科科長嗎?你不就是處理冤假錯案的?”
江陽無奈歎氣道:“實際工作不是這麼簡單的,我……我還沒有平反過案子。”
“我真是不明白,凡事都有第一次,那就把這案子當成你平反的第一個案子來做啊。你有什麼可猶豫的?如果是冤案,你這偵查監督科科長當然要義無反顧平反,按著法律規定來辦不就行了,天塌下來我爸會幫你頂著,你怕什麼呢?回頭我跟我爸說一下這事,他一定支持你。”
“可是——”
“別可是了!”吳愛可激動起來,停下腳步,回頭嚴肅地瞪著江陽,“你沒聽到李靜說的嗎?侯貴平明明是去舉報他的學生被人性侵,結果被人謀殺了,死後還被扣上了性侵女童、強奸婦女的帽子。這事害得他媽媽精神失常,失蹤,他爸爸羞愧自殺。一起冤案害了整整一個家庭,如果這樣的事情你都不去阻止,你憑什麼繼續當檢察官?我對你太失望了。”
江陽咬了下嘴唇,馬上笑著討好:“好好好,我一定遵照您的最高指示,盡我所能去調查,可以了吧?”
“這不是為了我查,這是為了你檢察官的職責。我不希望你變成一個什麼事都要考慮利弊的官員,這樣的偽君子我見得太多了!”吳愛可表情很是認真。
江陽深吸一口氣,挺胸道:“好,為了我檢察官的職責,好了,我錯了,我不該犯官僚主義,這案子我馬上去查,中紀委大小姐饒過我這一次吧。”
吳愛可瞪著他,保持了很久一臉正氣的表情,最後,總算被他逗笑了:“這還差不多,記住,去公安局的時候製服穿帥點,別給我丟臉!”
“那是當然的,我是平康縣最帥檢察官嘛——哦,我是第二帥,第一帥是我的嶽父大人。”
第二天,江陽親自帶人去了平康縣公安局,要調侯貴平的案卷材料。接待他的是刑偵大隊長李建國。李建國四十歲左右,個頭不高,體態略發福但仍十分強壯。雖然行政級別和江陽一樣,但刑偵大隊長手下的人可多了,大隊下麵還有中隊,合計有六七十號人,管了這麼多人,自然生出領導的氣場,遠不是江陽這手下就四個工作人員的科長能比的。
得知他的來意後,又見他是個年輕的愣頭小子,李建國很不屑。“侯貴平那案子,罪犯本人已經死亡,撤案了,案卷材料都封存在檔案室,按規定不用交到檢察院,你們檢察院調這份材料幹什麼?”
“我們接到一些情況反映,需要對這起案件做一次複查。”
李建國眉頭微皺。“什麼情況反映?誰反映的?”
“按規定,這方麵不能透露。”
李建國冷笑,一副桀驁的樣子。“那我也是按規定辦事,案子已經銷案封存,不關檢察院的事,你們回去吧。”
江陽忍著脾氣沒有發作,拿出了閱卷的調令,李建國接過瞥了眼,直接還給他,笑著說:“給我沒用,我不管檔案。”說完轉身就走。
江陽在手下麵前失了麵子,心中大為惱怒,在公安局又沒法發作。他隻好去找檔案室工作人員,結果檔案室工作人員說刑事案件的卷宗調檔需要李建國簽字同意,他隻能再去找李建國,可大隊刑警說李建國有事外出,離開單位了,將他們幾人晾在了一邊。
19
江陽沒料到調份卷宗就直接碰壁,左思右想之下,既然李靜說謀殺的證據在屍檢報告上,經過打聽,平康縣公安局所有屍檢報告均出自法醫陳明章之手,於是他第二天早上去找了陳明章。
技偵中心門口,這是他和陳明章第一次見麵。
陳明章三十五六歲,戴一副眼鏡,長相斯文卻帶著一股獨特的狡黠。
聽到江陽想了解一起兩年前案子的死者死因時,陳明章表現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模樣。“這個找我幹什麼?所有材料都在檔案室,你們檢察院可以憑手續去檔案室要啊。”
江陽皺了皺眉,坦白說:“你們單位檔案室的工作人員不是很配合。”
“那你找領導協調,你們是檢察院的,公安這幫人最怕你們,你們要份東西還怕他們不給?”
江陽無法對著公安工作人員抱怨公安的推諉,隻能耐著性子懇求:“陳法醫,能不能請您通融一下幫個忙,核實一下死因,這個結果對我很重要。”
陳明章打量了他一會兒,皺眉道:“你明明可以走公文程序,卻不走,這個死者跟你什麼關係?”
“死去的嫌疑人是我朋友,那個案子很特殊,我想陳法醫您一定對此會有印象,我想——”
“等等,你說死去的嫌疑人是你朋友?”
“是我的大學同學。”
陳明章想了想,微微一笑,問:“也就是說,你對你同學的死因有所懷疑?”
“對對,但我絕對不是懷疑您的工作能力,我隻是——”
陳明章打斷他,爽快道:“沒關係,工作都會有疏漏,懷疑我工作能力也無妨。”他突然湊過去,壓低聲音道:“這算你私事還是公事?”
江陽不理解為什麼對方態度會突然轉變,隻好說:“目前是我私事,一旦查到證據,我就會按公事辦。”
“這樣子……”陳法醫撓了撓頭,欲言又止。
江陽連忙道:“您放心,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給您添麻煩,以後也不會給您添麻煩。”
“你誤會了,添麻煩我倒一點都不擔心,我是怕麻煩的人嗎?不是的,隻不過嘛……”陳明章一臉為難地說,“這是你私事,我幫助你辦私事,自然會動用我工作外的私人時間,我私人時間是很寶貴的,俗話說,時間就是金錢……”
江陽漸漸聽明白了,心中咒罵著小地方的機關人員實在太過齷齪,想方設法撈錢,但現在有求於人,隻得忍下氣來,問:“多少錢?”
“哎呀,這怎麼說呢,”陳明章伸出一隻手,搖了搖,“你覺得合適,我就幫你翻下記錄。”
“五十塊?”
“喀喀,這個嘛,你知道,現在物價漲得快。”
“五百塊?”江陽瞪圓了眼。
陳明章紅起臉,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江陽咬了咬牙,心中激烈鬥爭一番,想起女朋友一定要他查清真相的態度,隻好吐血同意。“行。”
陳明章很開心地笑了起來:“你要查哪個人?我下班了來找你。”
“兩年前苗高鄉上一個淹死的支教老師侯貴平。”
“侯貴平?”陳明章臉色一變,過了片刻,連忙搖頭,“這個不行。”
江陽瞬間警惕起來,盯著他問:“為什麼不行?這起案子有什麼特別?侯貴平的死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陳明章嚴肅道:“這起案子確實很特別,所以五百塊不行,必須得一千塊。”
“一千塊,將近我一個月的工資!”江陽忍不住叫道。
陳明章連聲噓著,看了看周圍,確認沒人聽到他們說話,立刻壓低聲音道:“我雖然是技術人員,不算職能警察,偶爾靠技術接私活不算違紀,但傳出去也不好聽啊,你小聲點。我告訴你,縣裏就我和我徒弟兩個法醫,我一年要碰三四十具屍體,我哪裏記得住這麼多名字。侯貴平這名字我記住了,說明這案子肯定有特別之處啊。不過嘛,我這人還是很厚道的,他畢竟是我的屍體,你是屍體的同學,看在屍體的分上,給你個友情價,八百塊,怎麼樣?如果你接受,除了侯貴平的屍檢報告外,我再送你一條絕對物超所值的重磅信息。”
江陽心中對他一通咒罵,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人都不像個法醫,而是個實實在在的生意人,討價還價了一番最後還是看在屍體的麵子上,才勉為其難地給了個“友情價”。
他思慮了好一會兒,想到除屍體的信息外,還有一條重磅信息,顯然陳明章絕對知道很多事,恐怕這案子大有隱情。
既然已經向吳愛可承諾了會盡全力查清真相,如果一開始就放棄,恐怕女朋友會對自己失望。江陽糾結了半天,大半個月工資,雖然心疼,不過好在身處公職單位沒有其他花銷,就咬牙答應了下來,約了陳明章和吳愛可晚上一起吃飯。
20
江陽和吳愛可坐在餐廳的包廂裏焦急地等待著,房門半開,他們時不時看向門外。
“黑,實在太黑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人!訛了你整整八百塊!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吳愛可足足在那裏抱怨了半個小時,不斷計算著八百塊需要江陽上幾天班,八百塊能買幾件衣服,能在外吃多少頓,而陳明章簡簡單單的舉手之勞,就敢要價八百塊。
末了,她隻好把抱怨轉到了江陽頭上,說他這個男人就是不會討價還價,如果是她,一定還到三百塊,不能再多了,如果陳明章猶豫,她扭頭就走,對方一定會叫住她說再加一百塊吧,她堅決說一分錢都不能加了,繼續擺出隨時扭頭要走的架勢,最後對方肯定願意三百塊成交。
想到早上江陽就這麼輕鬆答應下來,她就一陣火大。
江陽雖然為八百塊肉痛,但心中也是一陣得意。想著吳愛可這回可明白他愛得深沉了,要知道,這八百塊純粹是為了吳愛可才掏的,他和侯貴平雖是同學,可彼此不熟,他們的交情值不了八百塊。
他笑著說:“既然已經答應他了,隻能我下個月省著點了。早上看他的樣子,侯貴平的案子八成另有隱情,我還怕他反悔不來了。”
“他敢!”吳愛可怒道,“你錢不是還沒給他嗎?瞧這種人的樣子,貪財不要命,他肯定舍不得八百塊。哼,居然有警察敢向檢察官索賄,簡直不要命。你記著,待會兒一定要他開張收據,等案子查清後,你再把他帶回檢察院審他,說他索賄,要他連本帶利還錢。”
江陽撇嘴無奈道:“他不是警察,他是技術崗,不是職權崗,我們這算私事,不是索賄。”
正說話間,陳明章推門而入,反客為主地拉過凳子一把坐下,笑眯眯地瞧著他們。“這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怎麼樣,錢準備好了嗎?”他沒有過多廢話,開場直接談錢,伸出手,好像正在做一場毒品交易。
吳愛可忍不住說:“這對你來說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八百塊太貴了,三百塊!”
陳明章笑著望向江陽。“這個價格是我和你男朋友談妥的,他同意的,對吧?”
江陽不說話表示默認。
“可是太貴了!”
陳明章攤開雙手,表示無奈。“小姑娘,人要講誠信,而且男人要一諾千金,你男朋友既然已經答應下來這個價格,你作為女朋友應該支持,要不然,別人會以為你不夠愛他呢。”
這話戧得吳愛可閉了嘴,隻能更加生氣地瞪著他。
他絲毫不以為意,從江陽手中很是心安理得地把八百塊現金收入囊中,還拍了拍口袋,表示很滿意,笑著說,既然生意成交,那麼今天這頓飯他請了。結果他卻隻點了三碗麵條,惹得吳愛可心中大罵這也太摳了吧。
江陽不關心吃什麼,隻想早點知道結果,著急問:“陳法醫,你查的事……”
“放心,以誠待人是我的原則!”陳明章笑眯眯地從包裏拿出一份文件,江陽剛準備接過,他又把文件往後一抽,按在桌上,鄭重地說,“我提醒你一下,你走之後,我了解到了侯貴平案子的後續情況。雖說侯貴平是你朋友,但其實這案子跟你並沒多大關係,你如果執意要看這份屍檢報告,恐怕會給你帶來一點麻煩。如果現在你放棄,我會把錢還你。當然——這頓的麵條錢你們出。”
吳愛可心中大叫,這麼嚴肅的話題,為什麼還要提麵條!
江陽猶豫不決,回頭看了眼吳愛可堅決要把案子管到底的表情,絲毫沒有妥協餘地,隻好硬著頭皮說:“我不怕麻煩,你給我吧。”
“嗯……那當然沒問題,不介意的話,容我再問你幾個問題?”
“你說。”
“對侯貴平的案子,你了解多少?”
“我還沒見到結案報告,我知道的就是當年平康縣公安局向學校通報的那些。”
“他們跟學校是怎麼通報的?”
江陽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侯貴平在平康支教期間,性侵留守女童,強奸婦女,最後在民警抓捕過程中,走投無路之下跳河自殺。”
陳明章眼角微微跳動了下。“他們是這樣通報的?”
江陽點點頭。
陳明章抿了抿嘴唇。“你去我們單位檔案室要過結案材料了吧?”
“對。”
“為什麼沒拿到?”
“檔案室的工作人員說要刑偵大隊長李建國簽字。”
陳明章皺眉道:“李建國不肯簽?”
“他說這件事歸檔案室管。”
陳明章點點頭,臉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過了一陣子,他重新抬頭,微微笑著問:“如果你發現侯貴平不是淹死的,你接下來要怎麼做?”
“侯貴平真的不是淹死的?”江陽和吳愛可同時坐直了身子。
陳明章目光毫不回避地迎著,慢慢點頭。“沒錯,我從來沒說過侯貴平是淹死的。”
“可是據說當初的屍檢報告寫的是溺斃。”
陳明章不屑道:“那份屍檢報告的結論一定不是我寫的。”
“可我聽說平康所有刑事命案的屍檢報告都出自你手?”
“很簡單,有人篡改了我的結論唄。”
聽到這話,江陽和吳愛可都知道事情比預想的還嚴重,雙雙陷入了沉默。
陳明章笑了笑,看著他們倆。“現在你們還想買侯貴平真正的屍檢報告嗎?”
江陽心裏更加動搖了,他知道這件事大概會牽涉很廣。偽造屍檢報告,那是嚴重的職務犯罪,該不該繼續深入調查下去?他一個年輕檢察官,並沒有多少經驗,更談不上人際關係網,目前在吳檢的提拔下當上科長,如果平平穩穩走下去,相信未來會很順利。但如果牽扯進地方上的一些複雜事情裏,不管結果如何,恐怕都得不到任何好處。
陳明章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沒有說話,表現出很大的耐心。
這時,吳愛可果斷地開口:“我們買,這件事情我們查定了!”
“這得看你男朋友的意見。”
江陽咬著嘴唇不作聲。
吳愛可瞪眼道:“江陽!”
江陽馬上抬起頭,道:“我買,案子有隱情,我作為偵查監督科的檢察官,我要查下去。”
吳愛可瞬間用欣賞的眼神望著他。
“行吧,那我就把屍檢報告交給你吧。”陳明章笑了笑,把材料交了過去,接著緩緩說,“我這兒的結論很明確,侯貴平不是溺亡的,而是死於謀殺。在他落水前,他已經死了或者正處於瀕死狀態。因為他胃裏積水隻有不到150毫升,溺死的人可遠遠不止這些了。他身上有多處外傷,但都不是致命的,直接的致死原因是窒息,他脖子沒有勒痕,嘴唇破損,大概是被人強行用布之類的東西悶死的。他體形高大,要把他悶死,一個人是不夠的,凶手至少兩人。這些是我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