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吳檢,嶽軍雖然是被我們逼迫交代的,但他交代的絕對是事實,我請求對性侵女童案進行立案調查。”
“就憑這個嗎?”檢察長把手機遞回給江陽,撇撇嘴,“你知道,錄音材料不能作為直接證據,何況是你們非法獲取的證據。”
江陽急聲道:“雖然是非法獲得的證據,可如果嶽軍交代的是謊話,他不可能把所有細節都供述得這麼詳盡。”
檢察長歎息一聲:“小江,坦白說,我個人相信這份錄音內容的真實性,可法律不會相信。如果你現在再去找嶽軍,他會承認錄音內容嗎?他一定是說錄音內容純屬在你們暴力脅迫下臨時胡謅出來的。”
江陽咬住牙,眼中盡是無奈和失望。
檢察長又道:“你那位叫平康白雪的朋友朱偉警官,已經被拘留,市公安局對他立案調查,刑拘申請已經打到了市檢察院,他們也來我們單位找你,我攔住了,動用了許多市裏的關係把對你的調查壓了下來。為了你和愛可,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他臉上透著疲倦。
“怎麼能到此為止呢?”江陽忍不住激動起來,“多名女童被性侵,一名女童自殺,侯貴平被人謀殺遭誣陷,證人丁春妹突然失蹤生死不明,對嫌疑人嶽軍的審問被無故打斷,主辦警察朱偉被拘留,這樣的案子怎麼能到此為止!”
檢察長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還是耐著性子勸他:“工作中不要帶著情緒。”
江陽深吸了一口氣收斂情緒,抬頭正色道:“吳檢,你過去是支持我調查這個案子的。”
“過去我是支持的,但你要清楚目前的處境,不要意氣用事。照道理,除了貪腐案件外,其他刑事案件通常都是公安機關負責偵查,檢察院在偵查階段不會介入。我們就算立案了,誰去調查?你嗎,你有刑偵能力嗎?還不是得要公安去查。過去是朱偉和你一起調查,現在朱偉不在了,公安局裏誰幫你查?”
江陽據理力爭:“就算我一個人去調查也不怕,我一定會找出證據的,這案子我絕對不會放棄。”
檢察長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許久,慢慢道:“對錄音裏的多名女童被性侵一案,我同樣痛心疾首,我也很想立案調查,想要查出真相,可是我也束手無策。這案子的水很深,朱偉進去了,如果你再繼續追查下去,說不定,你也會成為下一個他。”
“這不可能,我不像朱偉那麼衝動,我追求程序正義。”江陽一臉坦然。
檢察長搖了搖頭。“我相信朱偉不是第一次這麼衝動了,過去他的衝動破案獲得了嘉獎,成為單位裏的美談,可是這一次他進去了。為什麼同樣的衝動會換來截然不同的結果?你怎麼能保證你不會成為下一個朱偉?”
“我一切行為都在法律框架內,我不會做任何出格的事。”
“那侯貴平犯了什麼法嗎?”
江陽突然閉上了嘴。
“我相信你是個好檢察官,我從不懷疑,我也很欣賞你。”檢察長歎口氣,誠摯地看著他,“但在這件事上,我真心實意勸你停下腳步。”
“我不會停,”江陽回答得很果斷,“一開始接觸侯貴平的案子,我確實很猶豫,但得知了更多事實後,我就沒辦法停下來了。吳檢,我隻求檢察院立案,一切調查,我會盡我自己的能力去完成。”
“不行。”檢察長的回答同樣很果斷。
兩人就這麼對視著,沉默了許久。檢察長的臉色漸漸變得冷漠,眼中透出了失望的神色,他抿了抿嘴唇,看向江陽。“吳愛可準備報考國家公務員,我想你……不要打擾她了,讓她好好備考吧。”
江陽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過了會兒,他點點頭,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44
2005年3月,江市風光湖畔。
“我早就猜想,侯貴平是自願和那個女人發生關係的。”李靜搖頭歎息著,放下了手中的香茗。
江陽試圖解釋:“可是他一個人在異地他鄉,又喝了酒,酒裏據說有藥,他剛好在熱血年紀——”
李靜打斷他的話:“我一點也沒有責怪他,也不認為他背叛了我,更不會覺得他的死罪有應得,大部分男人在那樣的時刻麵對一個陌生女人的勾引,都會禁不住誘惑的。”她苦笑一下,又說:“他在做的事和他是否與其他女人發生關係,沒有任何關係。私德上的瑕疵掩蓋不了他為之努力的這些事的正義。”
江陽對此表示認同,他發現老同學也變了,不再是校園裏的女孩,漸漸成了走上社會的成熟女性。
人啊,都在成長,都在改變。
李靜微微一笑,換了個話題:“我沒想到你和吳愛可會分手。”
江陽苦笑一下,似是無所謂。“我想她是真的害怕了。一開始接觸侯貴平的案子,我很猶豫,是她一直很堅定地支持我,要不然,我早就放棄了。不過自從朱偉進去後,她的態度明顯轉變了,她勸我放棄,我不同意。漸漸地,我們倆的聯係越來越少了,後來過了幾個月,吳檢調回市裏去了,我和吳愛可再也沒聯係過。最近聽說她找了個當法官的男朋友,希望她能過得好吧。”
李靜望著江陽的眼睛,出神地盯了一會兒,搖搖頭。“你們檢察長調回市裏了,沒讓你跟著回去?”
“吳檢問了我的意願,我表示要留在平康,他沒有強行調走我,我想,這也是他一種無奈的支持吧。”
李靜點點頭。“朱警官後來怎麼樣了?”
談到這個話題,江陽不由得笑了起來:“他逃過了一劫。我聽老陳說,市裏對怎麼處理朱偉有很大爭議,一開始檢察院批了刑拘單,他被關進了看守所,有人要求對他進行司法審判。後來多名政法界人士站出來發聲,要求從輕處理,他們寫信給各級領導,還有一些朱偉以前破案幫助過的人自發寫聯名信替他求情,外地的一些公安係統人員也向省裏提出該案存在的疑點。在眾人的努力下,上級平衡各方聲音後,最後決定對他取保候審,暫時免去他一切職務,將他送去警校進修三年。過年時我去了趟他家,他一切正常,身心健康,唯獨一提到‘李建國’這三個字,他就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他說三年後他依然是刑警,會繼續追查下去的。”
“你也會嗎?”
“當然了,我如果要放棄調查,早回市裏了,我留在平康就是因為要追查到底。”
李靜欣慰地點了點頭。“好在朱警官隻是去進修三年,如果他真的坐牢,這個世界也太不公平了。”
“世界本就不公平,”江陽爽朗地笑道,“所以我們想要通過努力,在我們的職責範圍內,讓世界公平那麼一點點。”
李靜戲謔他:“你好像把自己當成了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拯救世界不敢當,把這幫歹徒繩之以法是我的願望。”江陽笑道。
“看你的樣子,好像案件有新的進展?”
江陽點頭應道:“我幾個月前拿到了侯貴平當年教書的學生名冊,然後對上麵的女學生一家家走訪,調查背景。當時嶽軍跟我們說,他挑的女孩都是留守兒童或者孤兒,父母不在身邊,我調查了一圈下來,鎖定了幾個疑似受害人的女學生,我準備找她們談談,看看能否得到更多的線索。”
“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做的調查?”
“對啊。”
“那一定很不容易。”
江陽笑了笑:“一開始調查確實比較艱難,我一個外地人去當地農村,不懂方言,交流起來很困難。好在案子過去這麼久,重新調查也不必急於一時,每個周末隻要天氣好,我就去苗高鄉走訪一圈,幾個月下來大致鎖定了幾個疑似受害女生。”
“那些女孩子現在都念高中了吧?”
“對,當年她們在小學畢業班,如今都已上高中,那幾個疑似受害者,有的隨父母去了外地,有的在外麵打工,有的在縣城的高中讀書。我名單裏剛好有一個女孩在縣城職高,我準備先找她談談。”
“你自己去問女孩性侵案的事?”
“是的,現在朱偉還在進修,我隻能一個人去調查了。”
李靜不由得掩嘴笑起來:“你一個大男人問女孩在小學時有沒有遭到性侵?合適嗎?”
“那我能怎麼辦?”
“我幫你問吧,我是女生,這樣的調查我更方便。”
“你真的能幫我調查?”
“當然啦!”李靜顯得很熱情,旋即又猶豫起來,“可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檢察官,能幫你做調查嗎?”
“不是正式地做筆錄,當然沒問題。隻是你在江市有自己的工作,時間方麵——”
“每次你需要我協助時,我可以請假,我們單位很人性化的。”
江陽有些忐忑,微紅著臉。“你這麼幫忙,為……為什麼?”
李靜笑起來:“我為什麼這麼主動幫你?可別想多,我有男朋友,不是想趁你單身故意接近你,江帥哥。我隻是,嗯……也許是被你們的努力打動,也許是知道了這麼多內情,也許……也許覺得對侯貴平的死太不甘了吧。”
45
李靜從平康職高出來,江陽忙迎上去。“怎麼樣,那女孩是受害人嗎?”
李靜搖了搖頭。“應該不是。”
“你問仔細了嗎?”
“我試探了很多次,她都反應正常。對侯貴平,她隻記得是她小學六年級的老師,教了她幾個月後死了。談到嶽軍,她也表示隻知道是流氓,沒有接觸過。”
江陽麵露失望。“嶽軍交代時,隻提到死去的翁美香的名字,其他受害女生的真實姓名他不知道。既然這個不是,那我再想想辦法聯係其他幾個可能的受害者,到時再找你協助。”
他們分手後,江陽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是江陽嗎?”手機那頭傳來一個略熟悉的聲音。
“對,是我,你是哪位?”
“你的大學老師,張超。”
“張老師?”江陽有些意外,畢業後這幾年,他們從來沒有聯係過。
“李靜還在你身邊嗎?”
“她回江市了,怎麼了?”
“我到平康了,如果有空的話,我想和你見麵談一談。”
他們約在了江陽過去常和朱偉分析案情的茶樓,久別重逢,兩人唏噓不已。
印象裏那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喜歡打籃球,渾身散發著青春活力的班主任張超老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衣著正式,戴著一本正經的眼鏡,逐漸向中年人氣質靠攏的張超。
江陽也不再是那個臉上常掛著笑容,整天精力充沛,眼神總是帶著自信樂觀的大學生。現在的他總會不由自主地簇著雙眉,抬頭紋深了幾許,整個人多了幾分陰鬱的氣息。
兩人都隨著時間的流逝發生了改變。
張超朝他看了許久,伸手指了指對方前額。“你長白頭發了,是不是……這幾年工作壓力很大?”
江陽不以為意地笑笑:“還行吧,走上社會,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壓力。”
張超微微閉上眼睛,似在回憶:“同學裏,考檢察院的不多,好像隻有兩三個,你一直都很優秀。”
江陽苦笑一下,道:“張老師評上副教授了吧?”
張超點頭又搖頭。“評上了,不過很快就辭職了,現在我是一名律師。”
“在學校當老師不好嗎?我覺得學校才是最純潔的,不像社會。當然了,以張老師你的專業水平,當律師肯定會賺更多錢。”
“倒不是完全為了錢,”張超笑了笑,臉上略略透著尷尬,“之所以辭職,是因為我愛上了自己的學生,繼續當著老師,嗯……總感覺不太好。”
“是……是李靜吧?”江陽從對方的神色裏,已經察覺出了什麼。
“檢察官判斷果然敏銳,”張超笑起來,並不隱瞞,“對的,我和李靜訂婚了,再過半年我們就結婚。”
“哦……”江陽隱約猜到了張超的來意,心中一陣落寞,但還是強自開著玩笑,“現在提前通知我,是知道我們檢察官薪水微薄,讓我省吃儉用準備紅包嗎?”
“哈哈。”張超笑出聲,但笑容很快消失,兩人陷入一種彼此都明白對方用意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還是把用意直截了當地用語言表達出來:“我來找你,是希望你這裏的案子,不要再讓李靜插手了。她並不懂得太多社會上的規則,你應該能理解,這案子很困難。”
“我明白了。”江陽抿抿嘴唇,麵無表情地回應。
“當初侯貴平的材料,我看出了破綻,我知道這種地方上的冤案是很難平反的,不是證據問題,不是法律問題,也不是程序問題,而是整個司法環境的問題,如果再過十年也許就不一樣了。我當初看到了問題,本該藏在心裏的,我至今都很後悔告訴了李靜,間接又告訴了你,導致那位朱警官以及你——”
江陽皺眉看著他。“這些事你都知道?”
張超點點頭。“我有平康的朋友,我一直在關注你們的事,也聽李靜講了一些。如果當初我發現了疑點沒告訴任何人,也就沒後麵這許多事了。現在這樣的困局,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我真心建議你放棄吧,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你可以繼續做檢察官,也可以來當律師,以你的能力,你有很多種選擇。”
江陽冷漠地歎口氣:“謝謝你,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打攪李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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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白雪朱偉也和江陽一樣,多次受過處分?”嚴良看著眼前的這份個人資料,心思轉動著。
“準確地說,他本該和江陽一樣坐牢,不過有人保他,低調處理了。”趙鐵民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瞅著資料,“他當刑警期間,多次刑訊逼供,居然還持槍威脅嫌疑人做偽證,在嫌疑人襠下直接開槍,這簡直駭人聽聞。他居然最後沒坐牢,隻是被撤職,強製到警校進修三年,最後又恢複職務。嗬,平康的法治管理,真是一出笑話。”
“你們找到朱偉了?”
“還沒聯係上他,從去年6月份開始,他就以身體原因突然向單位申請停薪留職,一直請假,據說經常來江市,也不知道在幹什麼。電話也關機了,家裏人隻知道他最近在江市,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不過聯係上他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