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章咬住嘴唇,似是不情願,又似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66
一個星期後,四人重聚一堂,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份稿子。
張超看了眼大家。“你們對這份修訂後的計劃還有什麼意見?”
朱偉嘟囔著:“這麼做,小江真的會被扣上貪汙賭博嫖女人的帽子了,這……這怎麼行?萬一走不到最後那一步,小江的名聲豈不完全毀了?”
江陽不屑地笑道:“現在我的形象,不就是這樣嗎?”
“可明明不是這樣的!”
張超道:“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的翻盤,汙蔑得越徹底,最後才能翻得越幹淨。”
朱偉連連搖頭。“反正我就是不同意這計劃!”
江陽盯著他。“你不同意歸不同意,你會照做的對吧?”
“我……唉!”朱偉空砸了一下拳頭。
江陽得意地翹起嘴角。“你以資深老刑警的角度說說還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吧。”
朱偉重重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拿起稿子開口:“真拿你們沒辦法,那我就說了啊。”
江陽笑起來:“我早知道你嘴上說反對,這計劃肯定還是用心研究了無數遍。”
“去你的。”朱偉白他一眼,一臉嚴肅地開口,“張律師被抓後,沒有庭審時,一定要讓警方完全認定你就是凶手,不能懷疑到其他人身上。按現在的計劃看,案情很簡單,並且證據徹底鎖定你,你也供認不諱,通常情況下會馬上把你當作凶手關起來,不會懷疑其他人。不過要考慮到你是知名刑辯律師,你這樣的人如此衝動犯罪,又如此配合認罪,說不定有警察會起疑,而且拋屍為什麼要隔一天,為什麼要到地鐵站,這些問題回答得是否合情合理都是極其關鍵的。當然,通常證據鎖定你,你也供認不諱,警方是不會再對一些不自然舉動展開調查的,因為很多案子的嫌疑人都會做一些在旁觀者看來不合邏輯、莫名其妙的事,警察早就見怪不怪了,辦案隻求證據鏈,不管動機。但我們這個計劃,你和小江付出那麼多,自然要確保萬無一失,不能讓警方在你翻供前懷疑你,所以有些口供我要替你改改。另外,等張律師翻供後,警察重新調查,一定會查小江的人際關係,手機通話記錄是必查的,所以,從今天起,老陳就不要和小江通電話了,以免被警方知道你們很熟。主要就這兩點,如果沒問題,我把我負責的這些事再理理,修改上去。”
張超補充說:“翻供後,我們要引導警方的調查,並且要讓盡可能多的人參與調查,知道真相的人越多,孫紅運他們越沒辦法動用關係強行把事情壓下去。所以在這引導調查的過程中,我們要把握節奏,不能讓朱偉一早就成為警方的詢問目標,要讓警方在我們希望的時候注意到他,所以朱警官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也不要打江陽的電話了,你可以找我,我再雙方通氣。”
朱偉想了想,表示讚同。
張超又看向陳明章。“陳總能確保警方會認定江陽是被我勒死的嗎?”
陳明章皺著眉點點頭。“我是做這行出身的,計劃中小江被勒死會有雙向證據,我公司就生產警方刑偵設備,自然也能用設備模擬人體力學勒死人的力度和角度。隻不過有一點我……我……”他欲言又止。
江陽道:“老陳,你有什麼困難直說吧。”
陳明章抿抿嘴:“不是我的困難,是你的。被勒窒息而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自願把脖子放入繩圈後,如果一開始你受不了折磨,拉住了繩子,是可以逃出來的。如果你忍住一分鍾不動手,一分鍾後,你那時因為窒息,本能地會用手拉繩子阻止自己被勒死,可是那時繩子已經用力太足,你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你——沒有辦法後悔。”
江陽不屑地笑起來:“前一分鍾我一定能用意誌忍住,一分鍾後本能地去拉繩子,拉不開,正合我意,我就怕你設備不牢,被我臨死前的牛勁給拉出來了。”
陳明章搖頭苦笑:“這是不可能的。”
“要不把我手綁住,免得我本能地去拉繩子,這樣更保險,別讓那天計劃白費,又得多花時間準備。”
“不行,張律師要在警方麵前承認一時衝動把你勒死,這才能有後續的不知所措,胡亂拋屍。如果你的手是被綁住的,屍檢一定會查出來,先綁住你的手再勒死你,就是預謀殺人,張律師的拋屍解釋警方不會信。”
江陽點點頭。“在我有意識的時候,我一定會控製住自己不去拉繩子。”
陳明章又歎口氣,繼續說:“張律師第二天去房子裏,務必記得拆掉牆上的設備,零件也拆下來,扔到陽台角落,那樣看起來就像廢舊的伸縮晾衣架,不會引起注意。”
張超說:“我不會忘的。”
江陽道:“以我對檢察係統的了解,這份計劃沒有什麼漏洞需要修補。”
四人又反複討論了很久,張超把所有要點都記錄下來,說:“每個步驟,每個人該說的話都不能錯,我們都要記牢所有細節。”
大家都點頭表示同意。
陳明章疑惑地看著張超。“你是怎麼說服李靜支持你這計劃的?無論如何,你都要坐牢,她是你太太,無論如何——”
張超微笑著打斷他:“當然,她一開始是反對的。可她理解我,最後,她還是答應我了。她在警方開始調查後,會按著計劃來,我很放心她的應對能力,唯獨江陽,你太太如果麵對警方的調查……”
江陽笑了笑:“我已經說服她了——”
朱偉問道:“郭紅霞那麼愛你,怎麼可能同意,你怎麼說服她的?”
江陽含糊道:“張老師怎麼說服李靜的,我也是一樣。至於擔心她麵對警方調查時的應對能力,她是個堅強老實的女人,老實人撒謊,哪怕別人懷疑,甚至提出邏輯疑點反駁,老實人也不會改口。我很了解她這一點。”
眾人唏噓了一陣,張超道:“總之,我們計劃的核心就是,擴大影響,造成轟動大案,引來的調查組規格越高越好,要讓盡可能多的人參與到案件調查中來,引導他們得知這十年的真相,最後,逼迫他們答應我提出的那個簡單要求。所以,我們每個人麵對警方調查時都不要急,在不同的調查階段提供給他們相應的線索和口供,不能一開始就讓他們知道全部真相,不然影響範圍太小,如果他們顧慮到真相的影響力,強行壓下案子,我們就功虧一簣了。”
67
2013年春節過後,郭紅霞和孩子回了平康,江陽留在江市,開始了最後的計劃。
2月中旬,江陽給胡一浪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對方,他手裏有幾張侯貴平拍的照片,其中有拍到大領導帶著小女孩進酒店的過程,要約他談談。
胡一浪訂了私人會所包廂,江陽隻身赴宴。對安全,他們並不擔心,因為江陽隻帶去了複印件,如果胡一浪敢在會所對江陽動手,鬧出命案,這就直接翻盤了。
朱偉建議他攜帶錄音筆或者偷拍器材,說不定會留下罪證,張超否定了這個辦法,一是因為他不認為憑錄音筆或偷拍器材能錄下實質罪證,二是因為一旦被對方發現,計劃就行不通了。
果然,江陽到會所後,胡一浪讓人用儀器仔仔細細搜查了他的全身,確保他沒有攜帶電子設備後,才招呼他坐下談。
“我不是很理解你電話中的意思,你說的照片指什麼?”胡一浪微笑著問。
江陽冷笑一聲:“是嗎,侯貴平不就因為那幾張照片才死的嗎?”
“哦?”胡一浪搖搖頭,“我不太明白你說的是什麼,能給我看看照片嗎?”
江陽從包裏拿出複印件,遞了過去。
胡一浪看了一眼,皺了皺眉,把複印件撕成兩半扔到一旁,仰頭看著他。“那麼你找我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家庭,都沒有了,全部拜你們所賜。現在,我用這些照片向你們換五十萬元的補償,不過分吧?”
胡一浪不禁冷笑:“憑什麼呢,這照片能說明什麼問題,能當證據嗎?你以前是檢察官,你很清楚證據的定義。”
江陽攤開雙手。“法律上當然算不上證據,不過如果有人不斷向紀委、向檢察院舉報,還在網絡上講述你們老板曾用未成年女孩向官員進行性賄賂的故事,並且配上這些照片,恐怕多少也會惹出一些麻煩。”
“我們會告你誹謗,你會再次坐牢。”胡一浪冷峻地盯著他。
江陽輕鬆一笑:“無所謂,不過是二進宮罷了,這些照片就算在法律上奈何不了你們,我想還是會有很多人相信我的故事,尤其是,如果讓夏立平得知他帶女孩進酒店的照片依然留存在這世上,原因隻是你們不肯掏五十萬元銷毀,恐怕你們這位大領導會很生氣吧?”
胡一浪的手握成了拳頭,靠在嘴巴上,冷冷地注視著江陽。過了一會兒,他咬牙寒聲說:“如果你非要這麼做,你會再次坐牢,一個人如果坐兩次牢,這輩子就廢了,而且,你還有老婆孩子,雖然你離婚了,可我相信你還是很在乎他們的。”他明目張膽地威脅道。
江陽低頭笑出了聲,似乎覺得他的話很好笑。過了片刻,他從包裏拿出一份文件,遞過去,說:“你覺得你們現在還能威脅得了我嗎?”
胡一浪的目光掃向文件,這是一份醫院的診斷報告。他看了一遍後,歎息一聲遞還回去,抿抿嘴:“很遺憾看到你我交手這麼多年,最後你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不過,這個病似乎再多的錢也沒用,你要這麼多錢幹什麼?”
“正如你所說,我還是很在乎前妻和孩子的,我被你們害得沒了公職,死後也沒有撫恤金,我總想給他們留點什麼。你們可以考慮一下,是否願意用五十萬元買斷照片,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所以留給你們考慮的時間也不多了。”
胡一浪站起身,掏出手機,走到外麵打電話。過了十幾分鍾,他回到包廂,問:“你這照片是哪裏來的?”
江陽笑道:“不用管我是從哪裏搞來的,總之,我拿到了。”
“如果你告訴我照片是哪裏來的,我們加十萬元。”
“這不可能,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胡一浪微微皺眉。“可是我們不知道你照片的來源,你把照片賣給我們後,我們怎麼知道你是否還有備份?”
“我手裏的照片原件就一份,你們也該相信侯貴平當年沒理由洗很多份,至於底片,在相機裏,相機早就被你們拿去了。”
胡一浪打量了他一會兒,點點頭。“對你的遭遇,我們深表同情,我們並不是要和你做照片的交易,隻是出於同情,給你六十萬元,而你,把原件給我們,我們之間的所有事,到此為止,怎麼樣?”
“隨你們便,交易也好,撫恤金也好,哪種說法對我沒有區別,錢到賬,東西給你們,就這麼簡單。”
“好,那我們怎麼交易?”
江陽道:“你們今天下班前向我卡裏打足錢,我會把原件寄給你們。”
“先給你錢?”胡一浪眯起眼,“為什麼不當麵一手交錢一手交照片?如果你同意,我們今天就可以做完這筆生意。”
“當麵?”江陽冷笑,“如果你們強行拿走照片不給我錢,我能拿你們怎麼樣?你們騙了我不止一次,我怎麼相信你們?”
“那麼如何保證我們給你錢後,你會把照片寄過來?”
“我留著照片過幾個月就沒用了,我也保證不會三番五次地管你們要錢,這麼多年下來,你們應該相信我的人品。”
“這個嘛……”胡一浪笑笑,“我們做生意沒遇過全款打過去再發貨的,我的老板也不會同意。”
江陽皺眉道:“那就今天先給我打二十萬元定金,我們過幾天見麵結清餘款,這樣我至少能有二十萬元的保證金。”
胡一浪思考了一會兒,道:“好,我同意。”
68
接下來的幾天,胡一浪多次給江陽打電話,希望能盡快做完交易,江陽每次都說原件在平康,他還在江市醫院,很快就回去,讓胡一浪放心。
直到過了十天,江陽依然如此答複,胡一浪忍不住了,再次打來電話,問他:“你具體哪天能回平康?”
“很快,很快的。”
“不要再耍花樣了,你到底想怎麼樣?”胡一浪這次顯然徹底失去了耐心。
江陽也不再偽裝。“很抱歉我拿你們開了個玩笑,原件是在我這裏,不過我從來沒打算給你們。不要忘了你們當年怎麼設計我的,我隻不過在臨死前最後幾個月玩你們一次罷了。”
胡一浪冷聲怒道:“你不怕死沒關係,別忘了平康還有你的……哼。”
“我前妻和我兒子對吧?”
胡一浪冷哼。
“很抱歉,我們所有的通話我都錄音了,包括這段,所以我前妻和兒子如果出什麼事,你很難解釋清楚。”
“你——”
“謝謝你的二十萬元,還想跟我聊點什麼嗎?”
胡一浪知道對方在錄音,沒法多說,隻得怒氣衝衝地掛了電話。江陽望著張超和朱偉,笑道:“我這麼講行嗎?”
張超豎起大拇指。“影帝!”
朱偉冷哼一聲,轉過身去。
江陽不解地問:“阿雪,怎麼了?”
朱偉反複握拳,過了好久,轉過身,他的一雙虎目裏泛著淚光。“這個電話打完了,按計劃,你……你就剩最後一星期了。”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江陽不以為意地笑起來:“這不是我們早就計劃好的嗎?”
朱偉重重歎息一聲,沉默地坐到沙發上。
“別這樣,阿雪,你都五十多歲的人了,什麼場麵沒見過,別像個孩子一樣要我哄吧?”
朱偉瞪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來。
“過兩天呢,我還要和張老師打架,你可是負責報警的,對了,報警用的匿名手機卡準備好了嗎?”得到肯定答複後,他揶揄著,“阿雪,你報警時語氣可要自然啊,來,給我們示範下,你到時報警會怎麼說。”
朱偉紅著老臉。“我……我才不示範!”
“那怎麼保證你不會說錯話啊,照著計劃書念台詞,太不生動了,到時別第一輪調查就發現問題。”江陽調侃起來。
“反正我不會辜負你們的,但我心裏還是悶啊!你和老張現在誰反悔,我都求之不得。”朱偉乞求地看向他們,可他們都搖了搖頭。
這樣的對話已經發生了無數次,每次都讓他失望。
一切,都朝著他們的那個最終訴求,像被一股無法停歇的動力拉扯著,不斷向前推進。
2月28日晚上,江陽和張超打了一架,朱偉用匿名手機卡打了派出所電話報警,警察上門做了調解登記。待警察走後,張超模擬勒死江陽,江陽掙紮著用指甲抓破了張超手臂和脖子的皮膚。送走張超後,江陽沒有洗手,為了將指甲裏的皮膚組織保留到最後。
3月1日晚上,江陽穿著張超的衣服,開著張超的汽車回到小區。他把遮陽板翻下,頭靠後躲在車內的黑暗中,讓小區的監控拍不到他的臉,讓事後警方核實案發時間時認為這是張超進小區的時間點。回到房子後,他準備了一番,然後關上燈,把脖子伸進了設備上的繩圈,按下設備的遙控開關後,把開關直接擲出了窗外。他閉上眼,咬緊牙齒,握緊了拳頭,繩子在不斷縮緊。
離房子很遠的地方,陳明章和朱偉望著熄滅了燈的房間,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燈再也沒有亮過。朱偉一言不發地掉頭離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陳明章歎了口氣,坐上他的奔馳車,駛向了酒吧。
張超躺在北京的酒店裏,睜眼望著天花板,就這樣看了一夜。
李靜在家裏,翻看著這幾個月江陽、張超拍的照片,一直在無聲地流淚。
郭紅霞在平康家中,哄睡了孩子,獨身坐在客廳,茫然看了一晚上電視,直到熒屏上出現了雪花,她也沒有換過台。
3月2日下午,喝了不少酒的張超故意穿上與平時風格截然不同的髒舊衣服,拖著裝了江陽屍體的箱子,叫了輛出租車。經過地鐵站時,一輛私家車從後麵猛然加速,追尾了出租車,雙方停下叫來交警協商。
私家車的司機是陳明章公司裏一位他極其信任、當作很要好朋友的員工,對方完全不知道他們的計劃,但他向陳明章承諾,無論交警還是其他警察問起,他都會說是自己開車不小心引起的追尾,這個說法不會惹上任何麻煩。
於是張超找到合適的理由拖著箱子離開現場,走進地鐵站。在地鐵站裏,陳明章和朱偉站在遠處,望著他。朱偉的心裏各種情緒交織著,但他隻能怒瞪著眼睛。陳明章不動聲色地指了指自己的眼鏡,示意張超待會兒及時扔掉眼鏡,使得被捕後照片上的他與平時的外貌存在很大區別,以免被北京兩位客戶發現。張超朝他輕微地點了下頭,讓他放心,隨後開始了主動暴露屍體的這場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