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裏陪江陽。”李靜看都沒有看他。
在沉重的一聲歎息中,張超打開門,走出了病房。
63
2012年9月。
江市一家茶樓的包廂裏。
五個人一同走進房間,唯獨張超離眾人遠一些,臉上的表情始終帶著尷尬,雖然旁人再三相勸,朱偉不再對他撒氣,但看他的眼神,總是不那麼友好。
朱偉抱怨著:“自從小江得了這病,唉,逼得我每次見麵都戒煙,小江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啊。”
江陽笑著說:“我不介意,你抽吧,這麼多年聞著你的煙味,你不抽我還不習慣。”
突然,朱偉沉下臉,低頭道:“要不是你吸了我十年二手煙,恐怕……”
江陽連忙安慰說:“別這麼說,這是命中注定的,你這抽煙的人都沒事,我是運氣不好罷了。”
朱偉坐在那裏唉聲歎氣,手上做出抽煙的動作,又反複握拳。
江陽忙轉移了話題:“說說你調查葛麗調查得怎麼樣了,我下個星期又化療了,希望聽到個好消息。”
“葛麗啊……”朱偉皺起眉來。
“沒查到她嗎?”
朱偉搖搖頭:“查到了,她……她在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
“她十年前就瘋了。”
江陽肅然道:“怎麼會瘋了?”
“她……她在侯貴平死前就退學了,退學的原因是……她懷孕了,回家產子。”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朱偉舔了舔嘴唇,繼續說:“她生下了一個男孩,我打聽到,這個男孩後來賣給了嶽軍家,是她爺爺奶奶賣掉的。後來,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孩子被賣掉,還是因為受不了流言蜚語,她瘋了,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她爺爺奶奶也在幾年後陸續去世。她現在還在精神病院裏。”
江陽眼睛緩緩睜大。“我們當初第一次找到丁春妹和嶽軍時,丁春妹有個孩子,你還記得吧?”
朱偉點點頭。“就是那個小孩,現在孩子在江市一家很貴的私立小學讀書,嶽軍每天開車接送孩子,孩子稱呼嶽軍為哥。”
“嶽軍?他為什麼這麼有錢能把孩子送去私立小學?”
“孩子不是嶽軍的,嶽軍開的車是卡恩集團的,他們住在濱江的一套排屋裏,花銷應該是孫紅運承擔的。”
江陽冷聲問:“孩子是孫紅運的?”
朱偉搖搖頭。“不是。”
“那是誰的?”
“你還記不記得,孩子姓夏。”
江陽一愣,過了半晌,緩緩說:“孩子是夏立平的?”
朱偉慢慢點頭。“現在的省組織部副部長。”
“你有證據嗎?”江陽語氣中透著急切。
“沒有。”朱偉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說,“我在派出所查一個人是很方便的。我很快查到了葛麗被關在精神病院,從當地鄉民那裏打聽時,意外得知她早年生子,孩子賣給了嶽軍家,嶽軍家那個姓夏的孩子的領養登記時間與買葛麗孩子的時間完全吻合。我經過多番打聽,在清市、江市兩地調查,終於找到了這小孩。我也去過精神病院,從醫生那裏知道,葛麗在裏麵的所有費用都是胡一浪給的。這孩子每過幾個月會去精神病院看望葛麗,平時生活在江市。我還通過跟蹤發現夏立平經常周末來找孩子,帶他出去玩。夏立平另有家室,有個成年的女兒,估計得了這個兒子特別重視,所以冒著被人知道有私生子的風險去找他。但是這一切隻是我的調查,沒有任何證據。”
這時,李靜突然問:“孩子是什麼時候辦理的領養手續?”
“2002年4月,那時孩子大概半歲。”朱偉道。
李靜微微一思索,道:“即便按2002年4月算,倒推9個月,當作葛麗的懷孕時間,那時她有沒有滿十四周歲?”
朱偉搖搖頭。“沒有。”
李靜欣喜道:“這就是證據啊!葛麗依然活著,被關在精神病院,你們派出所肯定能拿到葛麗的戶籍信息,隻要把小孩和葛麗、夏立平的血液進行親子鑒定,不就能證明孩子是夏立平和葛麗的?葛麗懷孕時未滿十四周歲,夏立平當年的行徑就是強奸,這就是直接證據!不用找任何人證物證,就這一條,夏立平的刑事責任怎麼都逃不過,對嗎?”
她抬起頭一臉期待地朝眾人看去,卻發現眾人臉上毫無笑意。
“法理上我沒說錯吧?”
她再次從眾人的表情中尋求支持,卻發現無一人回應。
過了一會兒,丈夫張超緩緩開口:“你說得很對,可是,沒辦法操作。”
“為什麼?”李靜不解。
“夏立平是省組織部副部長,你去舉報,說他和一個精神病女人產下一個私生子,紀委會問你,證據呢?沒有,隻能做親子鑒定。可憑什麼做親子鑒定?如果毫無憑據的舉報就要做親子鑒定,那麼不管誰舉報哪個小孩是某領導的私生子,豈不都要去鑒定?程序不是這樣的,這樣的舉報是不可能被受理的。”
她看著眾人的表情,明白了丈夫所說的他們每個人都了解。她很不甘心卻萬般無可奈何。
近在眼前的直接證據,完全足夠定刑事罪名的直接證據,甚至可以通過夏立平被調查將孫紅運一夥一網打盡的直接證據,那麼近,可就是觸碰不到。
就像一條被關在玻璃房裏的狗,草地就在麵前,可就是踏不出去。
過了一會兒,張超吸了口氣,又開口:“江陽,這件事就暫時放一旁吧。你安心治病,我當你的律師,我替你向檢察院申訴,平反你的三年牢獄之冤。”
朱偉忍不住冷笑:“張大律師收費可不低,我和小江可沒這麼多錢,至於老陳願不願意聘請你這大律師,得看他的意思了。要知道當年可是你害小江入獄的,誰知道你的心思呢!”
陳明章低聲製止他:“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朱偉悻悻地閉上了嘴。
“我……我不收錢。”張超尷尬地說,目光投向了妻子,妻子卻沒有回應他。他頓時委頓了下去,低著頭說:“不管你們怎麼看我,我……我想做一些事彌補我當年的自作聰明,你們……你們都很勇敢。”
江陽平靜地說:“謝謝張老師,不過我現在身體沒問題,我可以自己申訴,我對程序很了解,不麻煩你了。”
“我……”張超話到嘴邊,隻得咽了下去。
陳明章歎息一聲,道:“張律師的建議很好,我替你做決定。一切拜托張律師了,費用不能全免,該收還是要收,我會一應承擔。小江,下個星期化療,你好好養病別累著,這幾天我就安排人把你太太和兒子接到江市來住,我會安頓好一切。”
“這……不行,你已經做了太多了。”江陽一臉感激地望著陳明章。
陳明章擺手笑道:“我隻不過出了一點點錢,這些年來,你和阿雪做的一切,我都在旁邊看著,可我始終沒有勇氣用行動和你們站在一起,我……也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你和阿雪,是我從心底佩服的人。”
64
2013年1月,元旦剛過。
陳明章公司的辦公室。
張超坐在他們三人麵前,臉上帶著笑容。“省高檢已經受理了江陽的申訴材料,但是冤案平反一直都是很漫長的,不能急於一時,我會每隔一兩個星期就跑去打聽一次。現在有個很好的消息,新一屆政府要推進司法體製改革,上個月省高院剛剛平反了一樁殺人冤案,這是一個標杆,在全國引起了轟動。司法界各種消息渠道都顯示,全國各地即將開啟一個平反冤假錯案的浪潮,這一輪司法體製改革給人很大的希望,大環境開始變了,我相信江陽的案子一定會得到平反!”
江陽微笑著說:“謝謝張老師。”
“哪裏的話,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了。”這時,他突然注意到朱偉和陳明章皆低著頭,一言不發,對他剛才的這番話毫無反應。回想剛剛,從他進門開始,隻有江陽客氣地招呼他,另兩人卻是心不在焉的狀態。朱偉並沒有對他表現出惡意,隻是好像毫不在意他說了什麼。
“你們……你們這是怎麼了?是不是還是覺得我……”
朱偉和陳明章依舊默不作聲。
江陽向他解釋:“他們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因為治療效果不是很理想,已經確診晚期。”
張超瞬時倒吸一口涼氣,眼眶開始泛紅。他知道,肺癌晚期,半年內死亡率幾乎高達百分之百。
江陽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著對他們三人說:“大家別這麼哭喪著臉吧,我這不還沒走嗎?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這消息,我都做了半年心理準備了,早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癌症這事吧,也還行,就最後兩三個星期全身擴散比較難受,之前也就那樣,就當我得了重感冒唄,現在也就偶爾咳嗽一下,不打緊。來,阿雪,給大家笑一個。”
朱偉托著下巴瞪眼望著他,過了片刻,慢慢咧嘴笑了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笑出了聲。
得知江陽確診肺癌晚期的消息後,也沒有人勸他好好治療了,大家隻希望他開心就好。
“這就對了,我現在每天和老婆孩子在一起,很開心,真的很開心,很感激你們,對未來,我不在意。至於欠老陳的錢,恐怕我是還不上了,要不就當你當年訛我八百塊後產生的利息,一筆勾銷了吧?”
陳明章笑著說:“算我倒黴嘍,遇上你這放高利貸的。我這輩子最差的一筆生意就是當初訛你八百塊了。”
“你得考慮當年的物價水平啊,我得吃多少頓泡麵才能省出這八百塊,你就辣手摧花,一把拿走。”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江陽平靜下來,突然變得嚴肅,鄭重地看著三人,道:“醫生說我還有三到五個月,時間不多了,我還要再做一件事,希望你們不要阻止我。”
陳明章緊張地問:“你要做什麼?”
“這十年來,我幾乎隻做了一件事,可是最後還是沒有辦法做完它。現在我沒有時間了,大概這也是天意。我要用死來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把所有的真相公之於眾,讓罪犯受到應有的懲罰。”
朱偉厲聲喝道:“你在胡說什麼!”
江陽激動道:“我接到醫院報告後,這幾天想了很久,如果我自殺呢?一起轟轟烈烈的自殺!引起廣泛關注的自殺。事後,人們會知道我以前是個檢察官,我為什麼會入獄,我十年時間在做一件什麼事。加上照片,再加上受害人名單,你們悄悄把事情經過發到網絡上,我相信,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他們一定會被查處的!”
朱偉罵道:“你瘋了嗎?你在胡說什麼!哪怕你就隻能活一天了,也給老子好好活下去,跟你老婆孩子好好團聚!”
陳明章道:“阿雪說得對,你不要異想天開,你這麼做依然不會有任何結果。”
張超說:“你做了這麼多年檢察官,應該很清楚,你們檢察官最反感的是什麼。你們最反感別人用‘行為藝術’來抗爭法律。什麼自焚、什麼自殺,都是愚不可及的人才幹的,能有什麼好結果?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作為一名檢察官,你向來追求程序正義,怎麼會有這種也去做‘行為藝術’的想法!”
江陽對三人的勸說無動於衷,仍然一副一意孤行的樣子。朱偉隨後和他大吵起來,氣得拉開窗戶,頭伸出去老遠在窗戶外抽煙。
陳明章依然在一旁苦勸。
張超則坐在角落裏低著頭,看著他們爭吵的樣子,一言不發。
爭論整整持續了一下午,最後朱偉放話:“你要自殺,行啊,你去,你別想我們會在你死後把照片啊、各種事情經過發到網絡上,我跟你說,這不可能。到時你死了,隻會被派出所定論為一個行為不端的檢察官入獄三年,出來後受不了生活落差,自殺,誰也不知道你這十年幹了什麼,所有人隻會罵你活該!”
江陽道:“你不會這樣無動於衷的。”
“我不會?哈哈,那你就去白死吧,你看我會不會!”
陳明章道:“不要爭了,這沒意義,你自殺毫無意義,不會改變任何結果,我們也不會在你死後做任何事。”
江陽看著這兩人,長長歎了口氣。這時,他注意到遠遠坐在角落低著頭、一句話都沒說過的張超,便征求他的意見:“張老師,你會答應我嗎?”
張超搖了搖頭。“不會。”
朱偉朗聲道:“看吧,連我們都不會幫你,你這張老師怎麼可能想惹上麻煩。”
陳明章冷聲喝道:“朱偉,你就不能閉上臭嘴嗎?!”
朱偉自覺語失,連忙向張超道歉:“張律師,我不對,我說錯話了,請你原諒。”
張超沒有理他,而是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江陽,緩緩道:“如果你真的想死,不妨換一種死法。”
朱偉頓時怒道:“你在說什麼屁話!”
張超依舊沒有理會他,而是鄭重地看著江陽。“我幫你死,換取——程序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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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聽完張超的計劃,江陽果斷拒絕,“這樣你也會坐牢,李靜也不會同意的。”
“這一點不用擔心,我會說服她的。”張超很肯定地說。
朱偉憤怒地咆哮起來:“當然不行,要坐牢你自己去,也算還了江陽三年牢獄之債!絕對不許你出這餿主意害死江陽!”
“朱偉!”江陽吼道,“你不要說了行嗎?我坐牢和張老師沒關係!”
“明明是他騙你認罪就能緩刑——”朱偉指著張超罵。
江陽站起身來,歇斯底裏地發聲:“我早就說過,我坐牢和張老師沒有關係!你閉嘴!”
“可他這計劃會活活害死你啊!”
“不然呢,不然我就不會死嗎?”江陽冷笑起來,“我覺得張老師說的可以考慮,隻是我不想拖累你們任何人。”
朱偉怒道:“本來你明明可以自然……自然地……現在要人為提前……”
江陽閉眼吐了口氣,語氣緩了下來:“阿雪,醫生說我還有三到五個月,你要是把我氣成內出血,興許明天我就掛了。”
朱偉連忙好生勸說:“你先坐下,我好好說,好好說行吧?”
江陽衝他笑了下,又坐回椅子上,看著他們三人,道:“我本來就沒幾個月了,無非提前一些,何況癌症最後階段是很痛苦的,你們或多或少都見過親友患癌症,那最後幾個星期的日子很不好過,中國又沒安樂死,與其最後那種死法,還不如利用一下,對吧?”
朱偉和陳明章都深深歎了口氣,把頭埋到了手臂裏。
江陽又說:“張老師,我覺得你的主意很好,我隻想到了‘行為藝術’,太低級了,你說的程序正義,才是最理想的方案。隻不過我不希望你為此付出這麼多,能不能有一個辦法,既不拖累你們,計劃由我獨自來實施,又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張超搖搖頭。“不可能,為了實現程序正義,你死後的這些事,必須要由其他人來完成。”他看向陳明章,“陳總很擅長證券投資,自然明白收益和風險成正比這個道理。”
陳明章抿嘴道:“我理解小江,我不反對利用他的死來做一些事,但是我覺得張律師確實沒必要自我犧牲,你這麼做一定會坐牢,我百分百相信當年替小江打官司時,你是受騙了,你不必抱著贖罪的想法來完成小江的身後事。”
“不是你理解的那樣,”張超搖頭說,“坦白講,我是抱有贖罪的想法,但不隻欠江陽的,我更欠侯貴平的。朱偉說得一點都沒錯,我確實很早就喜歡上了李靜,一開始發現疑點卻不申訴,是怕惹上麻煩,可是後來,我內心是自私的,我想讓侯貴平徹底走出李靜的世界,所以才一直鼓吹調查不會有結果,讓李靜放棄。我欠了侯貴平,也欠了李靜,如果我不能用實際行動來彌補過往,往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李靜。也許她會裝作若無其事,但我做不到。所以江陽,你不要拒絕我的建議,我早已不是年輕人了,不會一時熱血想表現正義感才說出這番話,這些話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口的。”
朱偉抿抿嘴,沒說什麼,站起身走向屋外抽煙。
剩下三人沉默無言,過了很久,陳明章開口道:“你這計劃不太成熟,我覺得有很多漏洞,走不到最後想要的那一步。”
張超微笑說:“這隻是我短時間想出來的方案框架,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到最終付諸實踐,還需要把每一步都詳細規劃一下。集合我們四人之力,法醫,警察,檢察官,律師,我們四人都精通各自的行業,都是各自行業的頂尖人物,聚集四個人的能力,一定能讓最後的方案走到那一步。”
江陽猶豫地搖著頭。“我不想你們都因此惹上麻煩,那樣就算成功走到那一步也沒有意義。”
張超道:“不會的,我惹上麻煩是避免不了的,陳總和朱偉隻提建議,看看整個計劃有哪些漏洞,不牽涉具體的執行,我們要統一好彼此的口徑,才能把我方的犧牲降至最小。”
陳明章皺眉說:“可是這件事,不光你要說服李靜,小江也要說服郭紅霞,郭紅霞有權利知道整件事,她隻是個很普通的女人,恐怕……”
江陽搖搖頭。“老陳,你把紅霞看得太簡單了。也許在你們眼裏,她是個很普通的女人,沒多少文化,除了在家帶帶孩子,做一點粗糙簡單的工作,她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可是她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從我們接觸開始,她一直知道我在做什麼,她也一直支持我,哪怕這些年遭遇這麼多事情,她也從沒怪過我半句,從沒叫我放棄。這一次,她也會支持我的。隻不過,”他眼眶紅了起來,“這輩子我對不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