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來來來,別客氣,我們陳老板現在生意做得這麼大,別怕喝窮他。”朱偉哈哈笑著倒著酒,給三人都滿上。

陳明章朝他們看了看,朱偉滿臉笑容,江陽卻始終皺著眉頭,不解道:“你們倆下午的事情順利嗎?”

朱偉大笑起來:“下午找的那人在會所,那種會所,我本來想讓小江談完話,再換個其他技師放鬆一下,畢竟他這些年哪出去玩過啊。”

陳明章忍俊不禁。“小江肯定不敢。不過我說,你好歹過去是平康白雪,怎麼?現在很懂門道嘛。”

“我這幾年在派出所幹,能不和這些會所打交道嗎?”朱偉大手一擺,“你們別搞錯啊,我還是很潔身自好的。”

“然後呢,小江怎麼樣了?”

朱偉重重歎口氣,道:“那女孩確實是受害人,但對以前的事一句都不肯提了。”

陳明章點點頭。“人之常情,過去十多年了,換你,你願意提嗎?”

江陽默不作聲,一口把白酒喝下肚,拿起酒瓶,自顧自又倒了一杯。

朱偉安慰著:“沒事沒事,不還有最後一個嗎?說不定最後一個叫葛麗的女孩願意站出來呢,別灰心嘛。好了,小江,我們今天不提這些事,我們這趟就是來江市旅遊的,老陳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著我們,我們一分錢都不用掏,想起這事就爽快啊。別苦著臉了,來,舉杯共享盛世!”

江陽不想敗了他的興致,換上一副輕鬆的笑臉,跟他們推杯換盞起來。

幾盞過後,陳明章又關心起這兩位老朋友:“阿雪,你兒子也當警察了,我還沒送紅包呢。”

“這有什麼好送的。”朱偉不屑地擺手,“這小子太沒我基因了,說幹刑警太苦,報了……報了經偵隊,哎呀,你知道經偵隊幹點什麼?每天都是一堆上了年紀的大媽跑過來報案被人騙錢啦,遇到傳銷啦,跟她們態度好點呢,就上了臉,罵你知道她們被騙錢了,怎麼還不去查?你跟她們解釋態度一不好呢,馬上投訴你。我看這小子以後能幹出什麼花頭來!”

“挺好的,孩子的事,你管他那麼多幹嗎?跟你一樣幹刑警,最後升職到派出所去?過幾年國家政策要延遲退休的話,八成你退休前升職當保安。”陳明章挖苦道。

三人都哈哈大笑。

陳明章又看著江陽。“小江,你兒子上大班了吧?下半年該升小學了,我這裏備了一份紅包給你。”

陳明章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江陽極力推托,但他們倆強行要他收下,他紅著眼睛拿住紅包,眼淚都快出來了。

朱偉連忙拿起酒杯大聲叫著幹杯,把他眼淚逼了回去。

陳明章關切地看著江陽。“事情不管最後有沒有成,過了這階段,你和你那位複婚吧,聽阿雪說,你那位可依然守著家門口的小超市,沒有嫁人,在等你。你出獄這大半年回去看過了吧?”

江陽吸了下鼻子。“看過幾次,我申訴還沒弄好,所以我——”

“聽我說,不管申訴最後能不能成功,今年年底,就到今年年底,到此為止,好不好?明年複婚,我們都來參加婚禮。”陳明章很誠摯地望著他。

江陽默不作聲,隔了半晌,慢慢點頭。

他們哈哈大笑,忙舉杯敬江陽。

江陽心頭一陣暖意,他把紅包拿下桌,塞進褲袋,過了幾秒,他突然站起身,渾身上下摸了一遍。

“怎麼回事?”朱偉問。

“錢包丟了,”江陽焦急地又摸了一遍,確認真的丟了,苦著臉,“大概下午逃出來時沒留意,從口袋掉出來的。”

朱偉道:“帶了多少錢?”

“多是不多,不到一千塊——”

朱偉連忙道:“老陳報銷——老陳,沒問題吧?”

“沒問題。”

“那就別管了,先喝酒。”朱偉招呼江陽坐下。

江陽眼睛越來越紅。“身份證,銀行卡,這些都要補辦,我……”

朱偉大手一揮。“我在派出所專幹這事,放心吧,下午是半條龍服務,回去我就找人一條龍服務。”

“可我還是把錢包丟了,錢包丟了……”江陽依舊喃喃自語,幾秒鍾後,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朱偉和陳明章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任何動作。

這十年來,經曆了那麼多,他皺眉過,苦惱過,咆哮過,可始終能笑得出來,始終懷著期許,把腳步往前方邁去。

這十年,他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今天,隻是錢包丟了,他哭了,大哭,前所未有地大哭……

過了好久,江陽哭累了,開始大聲咳嗽起來,朱偉和陳明章走到他兩側,拍著他。他還在咳嗽,劇烈咳嗽,突然,一口鮮血從嘴裏噴了出來,隨後他整個人昏倒,失去了知覺。

61

高棟摸著鼻子思忖:“張超要求當著專案組全體成員的麵才肯交代?”

“對,”趙鐵民麵露難色,“不知道他到底想對著這麼多人說什麼,怕是一些比較敏感的事。”

“嚴良怎麼說?”

“他說那就召集唄,可他不是我們的人,當然不用顧全大局。”

高棟皺眉思考了片刻,道:“你如果不答應他的條件,好像暫時也拿他沒辦法吧?”

“他的態度很堅決。”

高棟笑著給出建議:“那你就照辦吧,你隻是忠於職責,為了破江陽被害一案,不用管背後的各種因素。”他停頓片刻,突然壓低聲音道:“記住,你完全是為了自己的本職工作,是為了破案,對事不對人,不想針對任何人。”

第二天,趙鐵民聯係各家單位,再次召開專案組專項會議,會上,他透露張超願意如實交代案件實情,但需要當著專案組全體成員的麵。

大多數成員對這個要求並不排斥,案件影響很大,社會各界一直在追蹤警方的調查進展,專案組的當務之急就是迅速破案,平息風波。但也有人認為這是嫌疑人故意耍詐,輕視司法權威,不接受這一要求。

最後經過協商,專案組投票通過了這項決定,不同意的那幾位,其中有人出去打電話,趙鐵民故意裝作不知情,一心破案,當即帶上眾人,集體奔赴看守所。

在一個臨時改造成審訊室的會客室裏,張超見到了專案組的各位領導,包括公安係統和檢察係統的領導,他偷偷朝嚴良和趙鐵民望了一眼,嚴良看得出,那是感激的神色。

隨後,張超就開始從侯貴平的案子講起。

江陽如何接手案子,李建國等人如何阻撓,最後費盡周折才得以立案。展開調查後,證人丁春妹當晚失蹤,再無音訊。另一名主要證人嶽軍被帶到公安局協助調查又被李建國等人阻止審訊,後來差點遭人謀害,朱偉鋌而走險逼供,手機錄音被當成非法證據排除,朱偉被拘留並被撤銷職務,強製進修三年。江陽在單位裏被徹底孤立,一開始竭力支持他的女友離他而去。幾年後,牽出王海軍涉嫌受胡一浪指使殺害丁春妹一案,結果王海軍竟然在公安局猝死,身上有針孔,當事刑警李建國未受任何處理。江陽追查王海軍非正常死亡一案,卻因兒子遭胡一浪挾持,他和朱偉毆打胡一浪被雙雙停職。此後,他向妻子提出離婚,孤軍奮戰,寫材料向上級舉報多年來的冤案,可是被胡一浪設計誣陷他受賄而被批捕。張超成為江陽的辯護律師,在當時的情況下,知道此案從法理上辯護有大概率勝算,卻很難動搖案件定性,被迫向種種現實妥協後,誤信他人承諾,以為隻要江陽認罪就能被判緩刑並保留公職,可勸服江陽照做後,江陽依舊被判刑入獄三年。

十年冤案平反路,簡直觸目驚心。

以侯貴平之死為起點,犯罪團夥為了掩蓋當初利用女童進行性賄賂的罪行,不斷犯下一起起更大的罪案,打擊舉報人,毀滅罪證,將這個謊言越圓越大。

相信向官員第一次進行賄賂時,孫紅運心裏也是害怕的,但是漸漸地,用一起起更大的罪案來掩蓋前麵的犯罪時,犯罪就成了習慣。

人們已經想不起來第一次闖紅燈的時間了,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個努力查出真相的警察和一個擁有赤子之心的檢察官,最後被逼迫到這種程度!

這場審訊,持續了很久,其間沒有人發問,所有人都在靜靜地聽著張超講述這個讓人難以置信的真相。

張超一直很平靜,沒有激動,沒有斥責,也沒有抱怨,隻是耐心地講述著。

這個故事很長,足足十年,聽的人也感覺很長,仿佛過了十年。

直到他講完,所有人仿佛才能重新呼吸了。一陣漫長的靜默過後,終於有檢察官問出了很多人心中的問題:“你講的這些有證據嗎?”

張超緩緩搖頭。“所有實質性證據都被毀滅了,現在保留下來的,隻有那些當初被認定為非法取證的所謂證據。”

一陣竊竊私語後,有人再問:“你沒有證據,這麼多年前的事目前也無法采證,你讓我們怎麼相信你?”

張超平靜地搖搖頭。“我沒有想讓你們相信我,我隻是想讓你們知道有這樣一個故事。”

那人質疑地望著他。“你很清楚我們今天集體來到這裏,並不是為了聽你講這樣一個故事的。”

張超笑了笑:“當然,你們是大領導,有很多工作要忙,之所以今天有緣聚在一起,都是因為江陽的死。不過在交代案件實情前,我還要再浪費大家幾分鍾時間講一件事。一開始江陽得知侯貴平遭人謀殺,也是懷疑因為侯貴平舉報嶽軍性侵女童,但後來漸漸發現了疑點,既然女童並不是被嶽軍性侵的,凶手為何還要冒著擔負更大罪名的風險殺人?直到出獄後,江陽才知道原因。因為那一年他得到了幾張侯貴平當年拍的照片,照片上是當時的清市副市長、現在的省組織部副部長夏立平帶著一個女童進入酒店的場景。”他注意到其他人臉上都寫著“茲事體大”,仍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那幾張照片並不能作為夏立平犯罪的罪證,但那樣一位大領導在照片裏的不正常舉動,足以要了侯貴平的命。胡一浪為什麼在江陽死前給他彙過一筆二十萬元的款項?因為江陽打電話告訴他照片的事,說要把照片賣給他,可是他付了定金後,江陽取消了交易。”

一名刑警問:“你是認為胡一浪殺害了江陽?”

張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就不好說了。”

“可你為什麼會認罪又翻供?”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現在還不能說,除非再答應我一個要求。”

一位檢察官問:“你有什麼要求?你想為這整整十年前的事翻案?可是你沒有證據,事隔多年,我們也沒法查出實證。”

張超搖搖頭。“我不是要翻案。”

嚴良突然開口問:“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的訴求,相信嚴老師看過那幾張照片後,就能猜到了。”

“照片在哪兒?”

“我家書櫃的一個普通文件袋裏。”

會後,趙鐵民單獨留下嚴良商量案情,很快他接到一個電話,掛斷後,他神色怪異地望了嚴良一眼。“我想江陽不是胡一浪派人殺的。”

嚴良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樣,道:“當然不可能是胡一浪幹的。”

“你為什麼不早說?”趙鐵民抱怨道。

嚴良歎息一聲,看著遠處,緩緩道:“我很早就猜到了這案子後麵一定有個很大的故事,我不想因為我個人的一點小聰明就打斷張超他們的計劃,我希望你們專案組能順著他們的計劃調查下去,那樣,這個故事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

趙鐵民抿抿嘴,理解嚴良這個充滿同情心的老師的邏輯。過了半晌,他唏噓一聲,道:“我派人詢問過胡一浪給江陽二十萬元的事,他承認二十萬元是他給的,不過沒提半句照片的事,隻是借口江陽出獄後,總是騷擾他們公司和他個人,稱當初是他舉報自己向企業索賄導致的入獄,要求給點補償。起初他是置之不理的,並且還考慮過報警,最後給錢是出於同情。因為那時江陽已是肺癌晚期,有省腫瘤醫院的診斷報告。”

嚴良愣了一下,倒沒有驚訝,緩緩道:“難怪會走上這條路,死都不怕的人,什麼都嚇不住他了。”

趙鐵民兀自不解地搖頭。“江陽沒有醫保,各醫院信息也沒聯網,所以我們壓根兒不知道他死前已是肺癌晚期了,如此看來,他應該是自殺的,想用自殺製造大案,來引起社會對這個長達十年的故事的關注。隻是我們當初做過各種各樣的鑒定,都是他殺,他是怎麼做到自殺的?難道是張超協助的?那也不可能啊,即便張超協助他自殺,也無法躲過我們的司法鑒定。”

嚴良撇撇嘴。“別忘了還有個陳明章,他可是專業的,你們的鑒定工具都是他們公司造的,他最懂鑒定的原理,完全有能力模擬出他殺的跡象。”

趙鐵民恍然大悟:“陳明章也摻和進這案子了?可張超為什麼願意以自己入獄為代價,來揭露這件事呢?要知道,張超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幾年牢獄之災是跑不了的,他就算和江陽關係再好,放棄事業和家庭來做這麼大犧牲,常人根本辦不到啊。”

嚴良歎口氣:“相信他一定很愛李靜吧。”

62

江陽醒來時,視線裏出現了五個人,朱偉、陳明章夫婦、張超夫婦,五個人焦急地看著他。他把頭慢慢轉開,打量了一圈四周,然後看向陳明章,露出了笑容。“獨立病房?老幹部待遇啊。”

陳明章苦笑著點點頭。

“那麼,我還有多久?”

“什麼……什麼還有多久?”

“連嫂子都來了,還有張老師和李靜,看來我時間不多了。”

朱偉立刻道:“你別瞎說啊!”

江陽笑著說:“我猜一下,我醫學懂得不多,這情況一般是癌症,我記得我最後咯血了,肺癌?”

“你……”陳明章表情黯淡了下去,所有人都低下了頭。

“晚期吧?”

朱偉連忙道:“沒有,絕對不是晚期!”

陳明章道:“中期,治愈希望極大。”

“是嗎?”江陽一點不信的樣子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陳明章改口:“中期和晚期之間,真的是之間,你可以看化驗報告。”

江陽麵無表情地仰望著天花板。過了漫長的幾分鍾,他忽又笑問:“我老婆和兒子知道嗎?”

陳明章慢慢地點頭。“他們在趕來的路上,晚上會到。”

“我多久能出院?”

“你就好好養病吧,我送你到國外去接受治療,你肯定會好起來的。”

江陽深吸了口氣,笑著說:“這病我知道一些,中晚期死亡率嘛……就算治療撐一些時間,也沒有幾年可活。我……”他停頓了很久,“還有很多事沒完成”。

朱偉怒道:“你還要幹什麼?”

“時間不多了,我還要再試試。”

陳明章搖頭說:“就算你申訴成功又如何?給你幾十萬元的國家賠償,有意義嗎?”

“有!”江陽從病床上坐起身,嚴肅地看著他們,“我手裏還有照片,還有受害者名單,我一定要公之於世,我要討一個公道!”

這時,張超走過來,歎息一聲,抿嘴道:“江陽,我一早就告訴過你,這件案子是辦不了的,你不放棄,所以才會有這十年——”

“去你媽的!”朱偉大步跨過來一把掐住張超的脖子把他壓到牆壁上,怒罵,“你有什麼理由這樣說江陽!他做錯了嗎?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錯!你一個大學老師,自以為聰明,自以為知道一切。你他媽第一個發現疑點,一聲不吭,這才有後麵的事。後麵還害江陽認罪,坐了整整三年牢!就因為天底下都是你這種自作聰明的人,孫紅運這幫畜生才能無法無天!”

其他人連忙上去拉架。

張超掙紮著辯解:“江陽之所以坐三年牢確實是因為我被騙了,可當時翻案根本不可能的,你們為什麼——”

朱偉一拳打到他臉上,打斷他的話:“你就是個真小人!你當初為什麼不提出疑點?你就是想侯貴平死得不明不白,你就是想霸占李靜,你巴不得侯貴平冤死!李靜來找小江,要幫他做調查,你卻背地跑來叫小江不要打擾她生活,你不就是一心想讓李靜徹底忘記侯貴平嗎?你這點鬼心思老子一早就看穿了,不說出來是給你麵子,你到今天還有臉說這話!”

陳明章和爬下病床的江陽死死抱住朱偉把他往後拉。朱偉力大如牛,原本誰也拉不動,但他陡然看到江陽也在拉自己,忙卸了力氣,走到窗口,憤怒地大口喘氣,掏出香煙,又意識到江陽得了肺癌,便懊惱地把整包煙用力地擲下樓,結果掉到一個過路人的頭上。路人抬起頭,朱偉大罵看什麼看,嚇得路人低頭連罵幾句神經病老潑皮匆忙離去。

李靜流出了兩行淚,直直地掛在臉上。她冷冷地注視著丈夫。

張超焦急地解釋:“真不是……真不是他說的那樣,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

“不用說了。”李靜冰冷的聲音在病房裏回蕩。

張超用糾結的眼神望著她。“我……我是為大家好——”

“你走吧。”

“我——”

“你回去吧。”

張超沉默著,站在原地很久。最後慢慢挪動步子,到了門口,他悄悄側過頭。“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