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江陽一直在申請由上級公安機關派法醫調查王海軍在公安局非正常死亡的情況,但得到的答複是王海軍的家屬為了保留死者尊嚴,拒絕公安機關進行屍檢。江陽知道,這一定是孫紅運派人運作的,有錢人總有很多辦法收買活人,人已經死了,即便是自己的親人,但既成事實,當然還是錢更重要些。

江陽隻能谘詢陳明章的意見。陳明章幫他聯係了幾位外地的資深在職法醫,他們看過王海軍脖子的照片後,都表示針孔很新鮮,應該發生在死亡前不久。醫院診斷報告是血糖過低導致的休克死亡,而江陽調查王海軍的病曆發現他沒有低血糖病史,因而懷疑他被注射了過量胰島素。手臂和脖子上的箍痕是他被人強行抓住而留下的。但這些都需要法醫對屍體進行進一步鑒定。

江陽據此多次向上級提交調查申請,他懷疑這不隻是簡單的猝死,或涉及刑事犯罪,刑事罪的屍檢就由不得家屬反對了,但上級一直沒有給出明確答複。而家屬多次要求把王海軍的屍體火化,隻因檢察院堅持反對,才暫時保留下來。

這天傍晚下班後,江陽留在單位伏案寫報告,卻見妻子郭紅霞心急火燎地跑進來,開口就問:“你找人接走了樂樂?”

樂樂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不過三歲,正在上幼兒園,每天下午4點放學。郭紅霞要上班,都是讓兒子在幼兒園待到5點她才去接。

結果今天5點她去接時,老師告訴她,有一個開著轎車來的中年男子,自稱是江陽的朋友,替他接孩子,父母信息都說得完全一致,小地方的人思想單純,於是老師就讓他把孩子接走了。郭紅霞知道丈夫為了案子最近都很忙,也沒開轎車的朋友,更不會派人接孩子,她感到不對勁,連忙找到他單位。

“沒有,我從來沒派人接樂樂!”江陽頓時感到頭皮發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郭紅霞頃刻間哭了起來,斷斷續續地重複著老師的話。

江陽手足無措,急紅了眼。

一旁的辦公室吳主任上來忙說:“別耽擱了,趕快去派出所報警,先把孩子找回來。”

兩人一聽掉頭就往外跑,吳主任滿臉愁容地望著江陽奔波勞碌的背影,苦澀地歎口氣,回到座位上,從櫃子底下拿出一個信封。他握著信封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歎口氣,又把信封塞回了櫃子。

報完案,派出所做了登記,說失蹤不到24小時,暫時不會調查,江陽跟他們爭執了很久,最後找來了朱偉,朱偉把派出所的人痛罵了一頓,讓他們趕緊出去找孩子。朱偉一路勸說安慰著驚慌失措的江陽和郭紅霞,送他們回家,剛到家門口,就看到了一輛轎車,車上下來一個人,抱著正拿著玩具飛機高興笑著的樂樂。

胡一浪隔著很遠就笑眯眯地向他們打招呼:“怎麼才回家?等你們很久了,帶你們孩子吃了頓大餐,送了他一些玩具,你們不會生氣吧?”

郭紅霞一看到兒子,連忙衝上去把孩子接過來,摸著他的頭痛哭,對兒子又扭又罵,小孩子一下子大哭起來。

胡一浪皺眉道:“這麼小的孩子又不懂事,何必呢?”

江陽冷冷地注視著胡一浪,走過去挽住妻子,示意她先回家。等到妻子上樓關上家門,他再也控製不住,衝過去就朝胡一浪一拳砸去。朱偉也同時衝上去,對著胡一浪一頓猛踢。

這時,旁邊響起“哢嚓”的相機聲,胡一浪抱頭大叫道:“把他們都拍下來,我要舉報!”

朱偉絲毫不顧,一拳朝他頭上砸去。“我今天丟了公職也要弄死你!”

胡一浪手下見對方下手實在太狠,忙衝了上去,強行拉開這兩個近乎瘋狂的家夥。

胡一浪抹著滿臉鮮血,狠聲道:“你們好樣的,等著,等著!”

53

陳明章拿著茅台,給兩人倒酒,笑說:“現在你們倆都暫停公職了,就在江市多待些時間,我帶你們出去玩玩散散心,所有花銷我包了。”

“還是陳老板好啊,”朱偉端起酒杯一口幹完,又自己滿上一杯,“你這兒有吃有喝的,我才不想回去呢,待在江市多好,幹嗎回平康,對吧,小江?”

江陽沉默了片刻,說:“我住幾天就走,我回單位找領導盡快讓我恢複工作。”

朱偉搖著頭說:“暫停公職,又不是把你開除了,急什麼?”他停頓片刻,吃驚地問:“該不會你還不死心,想繼續查孫紅運吧?”

江陽不說話。

陳明章微微歎息一聲,也開始勸說:“小江啊,現在連白雪都放棄了,你又何必堅持呢?”

“是啊,王海軍屍體都被火化了,你現在能查什麼?我們本來早幾年就放棄了,後來丁春妹的案子浮出水麵,原本以為是個新突破口,結果呢,哼,王海軍在公安局被人謀殺了,你還查個屁啊!”

江陽把酒一口喝完,馬上又倒了一杯。“我沒想過他們會膽子大到這種地步,這種時候,如果我放棄了,那最終再也沒有辦法辦他們了。我回去後,就把這些年前前後後的所有事寫出來,寄給市檢察院、省高檢、最高檢的檢委會各個委員,還有省公安廳和公安部的領導,我堅信,總會有人來關注這些案子,這樣的案子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陳明章抿抿嘴,放低了聲音:“繼續這麼做,你考慮過後果嗎?”

江陽苦笑:“我已經不同於幾年前了,現在的我對前途不再抱任何期待,現在的我,還能更糟嗎?大不了他們也像前幾次那樣,找機會把我謀殺了吧,他們用我兒子威脅我時,我就不怕更壞的結果了。”

“那你是不是應該為郭紅霞和樂樂多考慮一點呢?”陳明章輕聲的一句話突然觸到了江陽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們先殺了侯貴平,後殺了丁春妹,又殺了王海軍,殺了這麼多人,他們早已肆無忌憚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和阿雪隻是被他們利用規則整倒,他們卻從來沒有對你們個人的人身安全下手?”

江陽輕蔑地笑了笑:“我和阿雪一直都在提防著他們,他們怎麼下手?”

“真要向你們下手,還是很容易的,至少比在公安局謀殺王海軍困難小一點。”陳明章搖搖頭,接著說,“他們不敢對你們下手,一是,你們是國家公職人員;二是,有很多人在背後支持和保護你們。”

“除了你,還有誰會在背後支持我們調查?”江陽冷笑。

“有,而且有很多。這幾年下來,你們對孫紅運的調查,私底下在清市公檢法裏早已廣為人知了,很多人都相信你們,他們不像你們一樣,有勇氣正麵與那個龐大的團夥對抗,但是他們心裏是支持你們的。要知道,大部分人的心地都是善良的,是站在正義這一邊的。就拿朱偉來說,當年在嶽軍襠下開槍,明麵上是極惡劣的行為,坐上幾年牢也不為過,為什麼最後隻是進修三年,回到原崗位?孫紅運這些人還希望他繼續當刑警嗎?當然不。包括這一次,你們倆毆打胡一浪被拍下來了,上級對你們倆都有理由調離實職崗位,但沒有,隻是分別暫停公職三個月和一個月。是誰讓你繼續當刑警?是誰讓你繼續留在檢察院?隻有你們的領導。他們雖然保持沉默,但他們知道你們在做些什麼。現在也是一種黑與白之間的平衡,如果你們倆遭到不測,那麼此刻將引起沉默的大多數巨大的反彈。每個人都有人脈,說不定他們中有人會向公安部、最高檢舉報,也或許其中本就有人認識很高級別的領導。當你們這樣代表正義的調查人員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時,沉默的那一方會徹底憤怒,黑白的平衡就會被打破,孫紅運他們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們絕對不敢向你們兩個人下手。可是,他們雖不敢對你個人下手,卻敢用你的妻子、你的兒子威脅你,到時該怎麼辦?你可以豁達,可是你的家庭是無辜的。算了吧,聽我一句勸,不要再管了,保持著這份平衡,也許若幹年後,在某一天、某一因素下,突然就真相大白了呢?”

朱偉也說:“小江,老陳說得很對,你要為郭紅霞和樂樂考慮,你是他們的依靠,你也不想給他們帶去危險吧。”

江陽握著酒杯,手停在空中,過了很久,慢慢地移到嘴邊喝完酒,他身體裏的生氣仿佛都被抽空,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艱難而又堅定地吐出一句話:“我要離婚。”

54

2009年11月,江陽下班後遇到了胡一浪。

對方很客氣地打招呼:“江檢,我們之間恐怕有一些誤會,能否賞臉找個地方聊一聊?”

江陽斜視著他。“有什麼好聊的?沒空。”

胡一浪微笑說:“既然江檢這麼忙,有沒有考慮過找個朋友幫忙接送兒子呢?”

江陽握緊了拳頭,沉默了片刻,冷聲道:“我已經和我妻子離婚了,兒子歸她,你們還想怎麼樣!”

胡一浪攤開雙手。“這話說得,我隻不過想和江檢找個地方溝通一些情況,用不著生氣吧?”

江陽深吸一口氣,壓製住怒火。“好,我跟你聊!”

胡一浪把江陽帶到了一家大飯店的包廂裏。胡一浪讓服務生上菜,江陽阻止了他:“不必了,我不會吃你們的任何東西,你有什麼話快說,說完我就走。”

胡一浪絲毫不惱怒,笑說:“好吧,既然江檢不想吃,那我們到旁邊坐下聊幾句如何?”

他們坐到了包廂副廳的沙發上,胡一浪從公文包裏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對麵,笑著說:“江檢,聽說你寫了一些材料,寄給一些上級領導,是這份東西吧?”

聽到這話,江陽並不意外,舉報材料被他們拿到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理直氣壯地承認:“是我寫的。”

“這裏麵啊,一定是有某些誤會,我們孫總一向很佩服江檢的為人,希望能和江檢交個朋友,材料嘛,能否不要再寄了?孫總一定會——”

“不可能。”

胡一浪尷尬地閉上嘴,把剩下的話吞了回去。他搖頭歎息笑了笑,從口袋裏拿出一副撲克牌,抽出半遝,放到江陽麵前,另半遝放到自己麵前。

江陽遲疑地打量著他。“你這是幹什麼?”

胡一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身後拎出一個箱子,打開後,全是一遝遝整齊的人民幣。他把人民幣整堆倒在茶幾上,說:“不如做個遊戲,江檢可以從自己手裏任意抽一張牌,我也從我手裏抽一張,每一次隻要你的比我的大,一遝錢就是你的,如果比我的小,你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怎麼樣?”

江陽冷笑一聲,站起來,輕蔑地嘲笑。“我對這種遊戲沒有任何興趣,還是留著你們自己玩吧!”

“哎,等等,”胡一浪連忙起身,諂笑地拉住他,“我們這樣的俗人遊戲,確實太俗了,夠不上江檢的審美,請允許我做個彌補,江檢離婚也有一段時間了,男人嘛,總歸是有一些愛好的。”

他用力咳嗽了兩聲,馬上兩個“事業線很旺”的年輕漂亮姑娘走入包廂,在職業性的微笑中從容地圈住了江陽的手臂,諂媚地一口一聲“江哥哥”叫著。

江陽一把推開她們,大聲喝道:“你別指望用這種招數拖我下水,我不是李建國,我也絕對不會成為李建國!”

說完,他大步跨出了包廂。

胡一浪停在原地,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歎息一聲:“是個好人,不過,不是聰明人。”

55

嚴良和李靜交談過後的第二天,專案組就聯係上了朱偉,表示希望能找他了解關於江陽被害一案的情況。朱偉爽快答應,但提出一個附加條件,必須要有省高檢的檢察官在場,因為他還要當場向專案組舉報一件事。

趙鐵民悄悄向高棟請示,高棟暗示條件可以接受,讓他找專案組裏的省高檢同誌一同參與。

於是,趙鐵民在刑偵支隊設了一間辦公室,帶著嚴良和專案組裏公安廳和省高檢的一些領導共同接見朱偉,由嚴良先問,其他人再補充。

那是嚴良第一次見到朱偉,對方五十多歲,寸頭,兩鬢頭發都已花白,身材壯實,臉上飽滿,輪廓仿佛刀削一般,永遠把腰杆挺得直直的。

他進門一望這麼多領導模樣的人,卻絲毫不顯驚慌,大大方方地坐下,目光平靜地在眾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了嚴良身上。他特別重視地打量了嚴良幾秒,才把頭轉開。

簡單介紹過後,嚴良轉入正題,問他:“你和江陽認識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