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你們關係怎麼樣?”
“很好,不能再好了!”朱偉回答得斬釘截鐵,那種氣勢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他心裏一定充滿了某種憤懣。
嚴良打量了他一會兒,緩緩道:“對江陽被殺一案,你知道哪些情況?”
朱偉鼻子呼出一團冷氣。“我敢肯定,一定是胡一浪派人幹的。”
“你指的是卡恩集團的胡一浪?”
“沒錯。”
“為什麼?他和江陽有什麼矛盾?”
朱偉向眾人掃視了一圈。“江陽死前幾天,我和他剛見過一麵。他告訴我,他手裏有幾張照片,這幾張照片能向胡一浪換一大筆錢,當時胡一浪已經派人彙給他二十萬元,他要求對方再給四十萬元,對方卻遲遲不肯答應。一定是這個原因,導致胡一浪鋌而走險,派人殺了他。”
所有人都麵麵相覷,大家已經知道卡恩集團的財務確實在江陽死前彙給他二十萬元,可並不知道為什麼彙給他二十萬元,聽到朱偉的說法,他們更確信,江陽手裏的那幾張照片,應該是胡一浪的某種把柄。
嚴良問出了大家的疑惑:“是什麼照片,江陽能用來和胡一浪換這麼大一筆錢?”
朱偉沉默了片刻,突然冷聲道:“十多年前侯貴平拍的一組照片,關於卡恩集團誘逼未成年少女向官員提供性賄賂的過程。”
聽到“卡恩集團誘逼未成年少女向官員提供性賄賂”,眾人都提起了精神,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
嚴良馬上問:“侯貴平死前一直舉報他的一個女學生遭遇性侵後自殺的事,難道——”
“沒錯,受害的遠不止一個女生,當初那個女學生不是被嶽軍強奸,而是被嶽軍帶到卡恩大酒店,被卡恩集團老板孫紅運等人逼迫,向官員提供性賄賂。孫紅運指使胡一浪,找來嶽軍這樣的地痞流氓,專找農村膽小怕事的留守女生,向有特殊癖好的官員提供特別服務,從而謀取其他利益。”
會議室裏鴉雀無聲,大家都在思考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卡恩集團是全省百強民營企業,在區域範圍內有著很大的影響力,老板孫紅運更是身兼人大代表、企業家協會領導等職,政商關係密切,一旦這說法屬實,必然會牽出一起涉及麵極廣的大案。
一位省高檢的檢察官立刻問:“這些照片現在在哪兒?”
“照片在江陽那裏,當時他說藏到了隱蔽處,所以我沒見到。”
“那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說的話是真實的?”
朱偉目光不變,卻慢慢搖了搖頭。“我沒有證據。”
與會者一陣私語,檢察官絲毫不留情麵地指出:“你的說法很駭人,我們今天雖然是內部會議,與你之間的談話不會外傳,不過你無憑無據這樣說也不合適,如果被外界知道,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朱偉冷笑道:“我和江陽對這件事調查了十年,證據,很早以前是有的,結果卻一次次被人為破壞殆盡。我現在這樣說,確實是無憑無據,不過說到負法律責任,哈哈,我們早就為此買單了。我先被撤職,後去進修,再後來被調離崗位,從一個刑警變成派出所民警,每天處理大爺大媽的吵架糾紛,也許這在各位大領導看來是不夠的,可是江陽坐了三年冤獄,從一個年輕有為的檢察官,被人陷害坐牢,變成一個手機修理工,哈,這總夠負法律責任了吧!”
“你說江陽是個年輕有為的檢察官,他坐牢三年是冤獄?”另一位檢察官問。
“沒錯,我要舉報的就是江陽入獄的冤案!”朱偉的鼻頭張合著,仿佛一頭憤怒的公牛。
檢察官皺眉道:“死者江陽的材料我們都看了很多遍,包括他入獄的判決書和庭審記錄。關於他違紀犯罪的幾項罪名,都有照片的物證、行賄的人證,以及他自己的口供和認罪書,證據充分,怎麼會是冤案?”
朱偉哼了聲:“張超殺害江陽,一開始不也證據充分,你們為什麼不直接判他死刑槍斃他,現在又回過頭重新調查了?”
“這……情況不同。”檢察官耐著性子回答。
朱偉哈哈一笑,繼續道:“江陽入獄前,正在追查現在清市公安局的政委、當時平康縣公安局的副局長李建國涉嫌謀殺嫌疑人、毀滅證據的案子。”
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都瞪大了眼。
“結果江陽被胡一浪以家屬作為威脅,去談判。談判桌上,胡一浪擺出一堆現金,拿出一副撲克牌,讓他贏錢,江陽不予理會,胡一浪又找來小姐勾引他,他同樣不為所動,轉身離去。可誰知胡一浪早已用相機偷拍,把江陽拿著錢、被小姐搭在身上這些場景都拍了下來,舉報到紀委,稱他以檢察官的身份,多次向企業勒索賄賂,企業迫於無奈才舉報他。不光如此,真是巧合,那幾天江陽工資卡上突然存進了二十萬元,一個他曾經處理過的一起刑事案的當事人向檢察院自首,說江陽幫他實現輕判,他給了江陽賄賂。由此,江陽被批捕,隨後被清市檢察院提起公訴,一審判決十年,江陽不服,提出二審,二審改判三年,直到他出獄。這樣一個正直的檢察官最後被逼迫到如此地步,你們這些省高檢的領導怎麼看?”他咬著牙齒,眼睛布滿紅絲。
一位省高檢的領導道:“可是江陽自己寫下了認罪書,並且在二審開庭時,當庭認罪,如果他真如你所說,一切都是被人設計陷害的,他怎麼會自己寫下認罪書?”
朱偉深深吐了口氣:“他之所以當庭認罪,是因為他上了張超的當!胡一浪是真小人,張超是徹底的偽君子!到底是不是張超殺了江陽,我不知道,但張超肯定參與了!”
56
“朱偉說得沒錯,江陽那三年坐牢確實冤枉,而且他這三年冤獄,很大程度上,是我一手造成的。”麵對趙鐵民和嚴良,張超毫不隱瞞,爽快地承認了。
趙鐵民喝道:“這件事為什麼你從來不提?”
張超微笑著說:“我不知道這事與江陽被害有關,而且你們也從未問過我這件事。”
“我們怎麼知道你們這些年裏發生過哪些事,我們怎麼問!”趙鐵民怒視著他,對他此前的隱瞞極其惱怒。
張超很平靜地笑著:“現在你們對這十年裏發生的事應該大致了解了吧?”
“我們——”
嚴良抬了下手,打斷趙鐵民,說:“這十年的故事像一座大樓,我們現在知道的隻是大樓的外觀,具體的內部結構我們並不清楚。此刻我最好奇的一點是,這十年的故事,我們是從不同的人口中拚湊出來的,可你明明知道全部故事,並且也一直引導著讓我們知道全部故事,為什麼你不肯一開始就全部告訴我們,反而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
張超笑了笑:“當遊客走到這座大樓前時,隻有對外觀感興趣,他才會深入內部看看。如果大樓的外觀就把遊客嚇住了,讓遊客不敢靠近,甚至裝作沒看到,掉頭就走,那麼大樓的內部結構將繼續保留下去,直到等來願意進來的客人。”
嚴良和趙鐵民對視了一眼,緩緩點頭。“我明白了,也理解了你的良苦用心。現在,能否先揭開一角,談談你是怎麼害得江陽入獄三年的?”
“江陽正式被刑事拘留期間,李靜告訴了我當年的事,我由於當年未舉報侯貴平的冤案,心懷愧疚,馬上趕到清市,做江陽的辯護律師。江陽在看守所始終沒有認罪,相信你們作為過來人,也知道早些年的審訊方式,具體的,沒必要說了,總之,江陽的意誌力讓我深深敬佩,他是個極其頑強的人。一審開庭前,法院組織了多次的模擬法庭,單純從證據來說,除了賬上多出的二十萬元之外,那些照片都不算實質證據,而且二十萬元是在他被調查期間彙進去的,自然可以作為庭審上辯論的疑點證據,對這起案子,我有很大的信心能為他脫罪。隻不過……”
他低下頭,歎了口氣:“隻不過最後一審還是判了十年。江陽不服,提出上訴。上訴開庭前,法院又組織了幾次模擬法庭,我的辯護理由完全站在公訴人之上,這時,法院突然宣布延期開庭。幾天後,我有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朋友,從事法院係統工作的,找上了我,跟我說,目前江陽的罪名是領導定性的。他本人一直不肯認罪,而我又以疑罪從無的角度替他進行無罪辯護,這讓審判工作很是被動。他們告訴我,領導對這個案子的定性不會改,如果我再不顧全大局,替江陽做無罪辯護,我的律師執照來年年審時,恐怕會有點麻煩。而江陽不肯認罪,法院開庭就會繼續延期,他還要被關在看守所裏吃苦。”
聽到這兒,嚴良的臉色漸漸變得鐵青,這是赤裸裸地以顧全大局為名,對人進行威脅。
張超抿了抿嘴巴。“他們帶我去見了法院的一位領導,那位領導說,他可以承諾,隻要江陽認罪,案件定性不改,由於涉案金額隻有區區二十萬元,可以從最輕程度判刑,甚至判緩刑,江陽已經坐了一段時間的牢,等審判結果下來,抵消刑期,就可以直接出獄了。至於江陽的公務員工作,他也承諾可以保留。這是既顧全他們的麵子,又對我和江陽兩人最好的解決辦法,他建議我去說服江陽。”
他歎口氣:“我找江陽做思想工作,他起初不同意,認為有罪就是有罪,沒有罪就是沒有罪,有罪就該服法,怎麼可以既認罪又不用服法?我和他談了很多,最後談到了他的家庭。他前妻沒有固定工作,還有一個兒子要養活,他需要向現實妥協,保住公務員這份工作,這是一個男人該負的責任。他低頭了,寫下了認罪書,也當庭表示認罪。”
他苦笑一下。“後麵的結果你們也知道了,那位法院領導根本是騙我們的,最後江陽還是被判了三年,丟了公職。”
嚴良和趙鐵民沉默著,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趙鐵民咳嗽一聲,打破這種壓抑的靜謐,說:“現在你能告訴我,江陽到底是誰殺的吧?”
“這是你們的調查職責,不應該問我。”
“你還不肯說嗎?”
“江陽的死,你們應該去問問胡一浪和孫紅運。”
趙鐵民眼角收縮著。“放心,我們會問的。”
張超微微一笑:“這麼說,你們並沒有被這座十年的大樓外觀嚇住,有興趣往裏麵看看。”
嚴良問:“那麼裏麵是什麼樣的,現在能告訴我們了嗎?”
“沒問題,不過,”張超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不過我需要附加一個條件。”
“你說。”
“我要請你們破例,這次對我的審訊,需要當著專案組所有成員的麵。”
趙鐵民皺眉問:“為什麼?”
張超笑道:“這個條件如果能夠滿足我,就能證明你們確實想進大樓裏看個仔細。”
57
2012年4月,春暖花開,萬物複蘇。
檢察院辦公室吳主任手裏拿著一個大信封,來到一條熱鬧的街上。
穿梭的人流中,他的目光掃向了不遠處一間小小的店鋪,鋪麵隻有三四個平方,是隔壁店麵隔出一小間出租的,外麵掛著印刷板,寫著“手機維修、貼膜、二手機回收出售、手機快充”。門口用一個玻璃櫃台隔住,裏麵放著一些二手手機,櫃台後麵,一個男人正低頭專心致誌地修理手機。
吳主任駐足朝那人看了很久,似乎下定了很大決心,慢慢朝他走去。到櫃台邊,他停住腳步,就站在那兒,近距離默默地注視著裏麵的那個男人。
過了一會兒,男人留意到陽光將一道人影投射到他身上,人影長久沒動,他這才抬起頭,辨認了好一會兒,露出依然燦爛的笑容。“吳主任!”
“小江!”吳主任眼裏有著太多的情感,麵前這人,才三十多歲,但已經有白頭發了。這人在笑著,露出了深深的抬頭紋和眼角的魚尾紋。他已不再年輕。他再也不是那個帥氣、幹練、堅毅,整個人總是充滿能量的江陽了。
江陽推開櫃台,熱情地招呼他進來。
吳主任靠著牆壁坐著,打量了一圈這間小小的店鋪,隨後又把目光投向了這個曾經共事多年的檢察官,遲疑了一陣子,緩緩問:“你出獄後這半年,過得還好嗎?”
江陽撓撓頭,不冷不熱地笑著:“還行,服刑期間有就業培訓,學了手機維修,好歹有門手藝。”
“你,一個江華大學高才生……”吳主任喉頭一緊,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