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不以為然地笑起來:“這和學曆沒關係,誰說江華大學畢業的不能修手機啊,別人北大畢業的還殺豬呢,反正現在能養活自己,日子能過。”

“你入獄實在是……”吳主任捏著手指關節,“我聽說你一直在向市檢察院和省高檢申訴。”

江陽突然收斂了笑容,正色說:“我白白坐了三年冤獄,我是被人陷害的,還被人誘騙寫下認罪書,這個公道,我一定要爭取,哪怕一次次被駁回申訴,我還是要爭取。”

“這是公檢法的一次聯合判案,你想平反,太難了,太難了……”

江陽眼中微微透著防備,語氣也變得很冷漠:“吳主任,你是來勸我放棄申訴的吧?”

吳主任低著頭沒說話。

“怎麼可能!”江陽冷笑著搖頭,“絕對不可能,平反我自己的冤獄隻是第一步,我根本不是為了我自己——”

吳主任手一擺,慢慢點頭。“我知道,你不是為了你自己,你是為了把孫紅運他們繩之以法。”

江陽瞬時激動起來。“可是我沒有證據啊,這些年查到的那些證據去哪兒了呢?”他忍不住眼眶紅起來,“查到證人,被殺了;查到凶手,死在公安局了;還有我和朱偉的遭遇呢?我能不爭取嗎?這樣的事情如果不能有個公道,我還念法律幹什麼!”

吳主任站起身,雙手抓住江陽的肩膀,重重捏了捏。過了好久,他似乎很艱難地說:“我這個月就退休了,這些年來,有件事一直藏在我心裏,每每想起,我都在懷疑當初的決定是不是做錯了。”

江陽抬起頭,發現他已經老淚縱橫。

“侯貴平有幾張照片在我這裏。侯貴平來檢察院舉報嶽軍性侵女童三次,都是我接待的。最後一次,他告訴我,他去公安局舉報,公安局說早已調查過,自殺女童體內留著的精液和嶽軍的不符,不是嶽軍幹的,不予立案。他不信,於是他拿了一個相機去跟蹤,終於有一次,他跟蹤到嶽軍開車把另一個女童送到卡恩大酒店,在酒店門口,嶽軍把女童交給了另外幾個成年男人,其中一個男人帶著女童進了酒店。等另外幾個人走後,侯貴平衝進酒店想解救那個女童,卻被保安趕了出來。當時嶽軍把女童交給那幾個人以及其中一人帶著女童進酒店的過程,都被他拍了下來,他說雖然不能直接證明被脅迫的女童遭人性侵的事實,但這種線索足夠公安展開調查了。可是他去公安局交了照片,公安局依舊不予立案。他隻能再洗了幾份照片,送到我們檢察院。”

吳主任整理著思路,回憶著那一天侯貴平來找他時的情景。想起那個熱血的年輕支教老師,他不禁熱淚盈眶。

“後來呢?”江陽皺著眉,翻看著這些照片,照片都是在室外拍的,似乎並沒有能實質性證明他們犯罪的信息。

“除了這些照片外,侯貴平還拿來一張寫了幾個女孩名字的名單,說這幾個女孩都是被嶽軍帶去遭人性侵的女童,名單不一定完全準確,是他從其他學生口中探出來的,但如果據此調查,必能找到受害人。”

江陽焦急地問:“那你有沒有派人調查呢?”

吳主任抿嘴很久,最後低下頭。“沒有,我勸侯貴平不要管這事,對他不好,他很生氣,很生氣很生氣,就這樣走了。”

江陽痛苦地叫起來:“你為什麼不調查?有照片有名單,這線索還不夠嗎?!你如果當時就調查,還會有人死嗎?!還會有人坐牢嗎?!”

“我……”吳主任愧疚地深深歎口氣,“我沒有你的勇氣,照片上的人,來頭太大,我……我不敢……”他雙手捂住臉,竟痛哭起來。

這是江陽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吳主任。一個即將退休的老人在他麵前失聲痛哭,他再也不忍心責怪吳主任了,拍著對方的肩膀,竟有一種無能為力的虛脫感。

58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已經半頭白發的朱偉舉起泛黃的照片哈哈大笑,最後笑得鼻子酸了、眼睛紅了才停下來。

江陽遲疑地看著他。“照片有什麼問題嗎?很普通的照片,當不了證據,證明不了任何東西。可是你和吳主任好像都覺得這些照片很重要?”

朱偉連連點頭。“重要,太重要了,你知道嗎?侯貴平就是因為拍了這照片才死的!”

江陽依然不解。

“你能認出照片上都有誰嗎?”

“嶽軍、李建國、胡一浪、孫紅運,這些人都出現在照片裏了,還有幾個麵熟、但不認識的人,帶女孩進去的這個男人我好像也見過,可完全想不起來。”

朱偉手指重重地戳在照片裏帶小女孩進去的那個男人頭上。“那時的常務副市長,現在的省組織部副部長夏立平!”

江陽倒吸口冷氣。

朱偉繼續道:“夏立平那時主持清市日常工作,權力極大,所以你們單位吳主任一看到夏立平就知道這案子他無能為力,才勸侯貴平放手。可是侯貴平沒有,他還以為找到了關鍵證據,拿給公安局了,自然李建國就看到了這張照片。照片雖然不是實質證據,可是這照片曝光了會怎麼樣?你讓夏立平怎麼解釋帶著女童進酒店這件事?孫紅運他們以向夏立平這樣的人提供性賄賂來獲取非法利益,這案子一查就捅破天了,所以他們必須冒著謀殺侯貴平、犯下更大罪行的風險,不惜一切代價拿回照片!後來丁春妹和王海軍的死,都是他們為了掩蓋最初的罪行,一步步犯下的更多的罪,包括我和你的遭遇,全部拜這張照片所賜!”

江陽不願相信地搖了搖頭。“當時我們逼供嶽軍,他從來沒交代過涉及高官。”

朱偉不屑地冷哼一聲:“嶽軍頂多認識李建國,他能認識什麼高官,他在這裏麵隻扮演了最底層的物色獵物的角色,上麵的交易哪能讓他知道?所以他現在還活著,沒被他們滅口。”

江陽仰身躺倒在椅子上,十年的回憶曆曆在目。

朱偉一隻手頂著腮幫子,另一隻手無力地舉著煙,眼神迷離。

就這樣過了很久,江陽挺直了身體,朱偉也挺直了身體。

江陽望著他,微微一笑:“阿雪,你說吧,我們怎麼查?”

朱偉打了他一拳,笑起來:“我就料到你還是想查下去。”

“那能怎麼辦?我三年牢白坐了?你那幾年課白上了?還各科都不及格,唉,我瞧你這麼笨,當警察到底怎麼破的案呢?”

朱偉哈哈笑起來:“是啊,太笨了破不了案,所以現在不幹刑警,被調到派出所每天給夫妻勸架,給人找錢包,和不三不四的人扯淡過日子。你呢,你這江華大學高才生,這麼聰明,也幹不了檢察官,去修手機啊,很有追求嘛。”

“你瞧不起修手機的?好歹我給你透露過手機盜竊團夥的線索,讓你立功被表揚了。”

“是啊,拿了兩百塊獎金請你吃火鍋花了三百塊。”

“你還帶著你派出所的兄弟一起吃的好嗎?哪能都被我吃了。”

兩人大笑起來,過了好久仿佛宣泄完了,朱偉鄭重道:“這麼多年過去,不管當初性侵案是怎麼發生的,現在已經沒有物證了,任何直接證據都沒有了,但我們可以找到侯貴平名單裏的女孩,讓她們說出當年的遭遇,再拿著這照片舉報到紀委——省紀委還有中央紀委,中央紀委一定會管,隻要他們派人查,這隻是引子,孫紅運、夏立平他們必有其他貪腐證據,一定要扳倒他們!”

江陽伸出手掌,與他擊掌。“默契,和我想的完全一樣!”

59

“有點信心好嗎?名單上一共四個女孩,翁美香死了,我們這不才問了一個,還有兩個嘛。”朱偉搭著江陽的肩膀走著。

“昨天那個從頭到尾不承認小時候被嶽軍帶走過,說得很肯定,不像說謊,該不會侯貴平的名單搞錯了吧?”

“誰知道呢,吳主任不也說了嘛,侯貴平告訴他,名單是他私下從學生口中探出來的,不一定準確,但其中肯定有受害人。看,到第二個了,但願好運氣吧。”

“是這裏?你沒搞錯?”

“這可是我費了很大功夫,從名單裏這個王雪梅的老鄉那裏重重打聽才問到的。走吧,速戰速決,晚上老陳擺了一桌酒歡迎我們到江市視察,哈哈!”

朱偉拉著他要往裏走,江陽卻停在了原地,抬頭望著門上色彩斑斕的招牌“美人魚絲足”,滾動的LED(發光二極管)屏幕上滑過一行字“絲足、油壓、按摩、休閑”。

江陽轉頭鄭重地看著他。“你肯定是這裏?”

“當然了,11號,很好記,吃住都在店裏,人準在裏麵。”朱偉一把將他拉了進去。

店裏分上下兩層,他們進門後,一名穿著粉紅色超短製服的豐腴女人馬上站起身,熱情招呼:“兩位是嗎?請先上樓。”

女人離開前台,引導他們上樓,江陽沒動,微紅著臉說:“麻煩叫一下王雪梅,我們……我們要找她到外麵聊下。”

女人馬上皺起了眉。“這你們得私下和她商量,我們不能出店門的。”

“我們……我們是想——”

朱偉連忙打斷:“沒關係沒關係,先上樓,點個鍾,11號。”

江陽回頭驚訝地望著朱偉,畫外音是,你好懂喲。

“你們兩位,11號,還要哪個?我可以嗎?”

朱偉連忙推托:“我還有事,把我這位朋友照顧好,啊,一定要好好照顧啊,等下我來買單。”

他把還在驚訝中的江陽硬生生推上樓,自己則幸災樂禍地逃到了門外。

完全蒙了的江陽被帶到了一間七八個平方、燈光幽暗的房間,女人指著角落的淋浴房,讓他先洗一下,11號很快就到。

江陽局促地站在原地,什麼也沒動,就這麼打量著四周,過了一會兒,一名同樣製服打扮的年輕女子推門而入,五官長得不算漂亮,倒也還算清秀。

“第一次來嗎?”女孩溫柔地問,“你先洗一下,要做什麼項目?”

“什麼……什麼項目?”江陽很緊張。

女孩嫵媚一笑:“粉推228元,胸推328元,絲足全套598元,全裸789元。”

江陽咽了下口水,連忙端正身體,支吾著說:“我……我不是,我不要這些,我是想——”

女孩打斷他:“我們這裏沒有一條龍服務的,現在都隻有半條龍服務,你放心吧,一定會讓你很開心的。”

說著,女孩走上前,就要拉開江陽的拉鏈。

江陽連忙向後退步,脫口而出:“你還記得侯貴平嗎?”

女孩動作停住,過了幾秒,突然嚴肅地看著他。“你是誰?”

“我……我是侯貴平以前的同學。”

“你想幹什麼?”

“你……你小時候有沒有被小板凳嶽軍——”

“住口!”女孩厲聲喝道,“我不做你的生意了,你找其他人吧。”

她馬上要轉身而出。

江陽連忙叫住她:“侯貴平是你的老師,他當年死得太冤枉了吧,死後還被說成是奸汙翁美香的凶手,你知道嗎?”

女孩身體定住幾秒,隨後轉過身,很生氣地瞪著他。“這關我什麼事,這都哪年哪月的事了,你為什麼現在跑過來問這個?”

“我……我希望當年的受害者能夠站出來,你當年是班長,侯貴平對學生是很好的,你能不能——”

女孩眼中泛紅,伸手指著他的鼻子,哽咽道:“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為什麼現在要問起來,你到底是誰啊?”

“我……我過去是檢察官,查過這個案子。”

“那你過去為什麼不把人抓了呢,現在為什麼又要來找我?你看到我現在這樣了,我為什麼是現在這樣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對不起,我——”

“你走吧,你走啊!你覺得我會願意提起嗎?不管誰死了,誰活著,關我什麼事呢?我絕對不會提這件事了!我隻想忘掉,我不知道誰是小板凳,我誰都不知道,不管你想找我幹什麼,我都隻有一句話,不可能,別找我,我要過我的生活。你走啊!”

女孩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指著江陽。

江陽和她對視了幾秒後,默不作聲地走過她身旁,打開門,慢慢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