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周周常說,奔奔這個名字很好。

那時候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動畫片,裏麵的主角是一輛長得像碰碰車的黃色小汽車,扁扁的,仿佛是氣球吹起來的一般可愛。那輛小汽車也叫奔奔。小汽車和一個男孩子做伴,一同走過了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目的是找媽媽。

餘周周不知道有多糊塗的母親才能把自己的孩子弄丟,所以她很同情奔奔。那幾乎是第一次,她覺得動畫片真能胡扯。

她看看正在給自己釘扣子的媽媽,心想,你看,媽媽會永遠在身邊的。這樣想著,她就很慶幸地拍拍胸口,仿佛劫後餘生般珍惜起自己的幸福來。

可是後來她真的認識了一個奔奔,一個被自己的媽媽故意弄丟了的男孩子。

那部動畫片有了大團圓結局的時候,她高興地跑去告訴奔奔:“你也會找到媽媽的,一定。”

小時候餘周周總是認為,動畫片裏麵悲慘的事情都是胡扯的,比如奔奔被媽媽弄丟;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比如奔奔最終找到了媽媽,在一片花海中笑得燦爛。

長大了,她才知道,這種認知,顛倒過來才是對的。

那些悲傷失望的家夥,總是編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來騙人。

奔奔總是很灰心。他認為,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擺脫他的酒鬼爸爸了。餘周周笑他,問他怎麼會知道一輩子那麼長的事情。

一輩子很長嗎?奔奔臉上浮現出一個跟他的年齡一點兒都不相符的、非常滄桑的苦笑。那一瞬間餘周周愣住了,說不出為什麼,她喜歡他的那個笑容,好像很有擔當、很像大人,然而仔細想想,她又覺得,奔奔還是哭比較好——像個小孩子一樣哭。

“一輩子沒那麼長吧。我被他推了一把,大腿磕在桌子角上,第二天一看都發紫了,過幾天就變成黑色,再過幾天又是紫紅,最後一點點變成淺黃色,然後就沒了。”

餘周周不解:“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這樣數著瘀青一點點消失的日子,上一批還沒數完,下一批又掛到身上了。我就靠著這個數日子,發現日子過得挺快的。一輩子很長嗎?”

餘周周後來幾乎忘記了奔奔的長相,但是她永遠記得,有一個男孩子告訴她,時間的流逝並不僅僅是靠日曆、台曆、掛曆來計算的。

時間也能夠以一塊傷疤痊愈的周期為單位來標記。

餘周周看著奔奔,有些憂傷地想——如果她那時候明白自己的情緒叫作憂傷的話——動畫片多美好,汽車奔奔想要找媽媽,立刻就可以動身,環遊世界,有朋友,不愁吃喝,不愁沒有汽油,不愁路途遙遠,不用坐火車(因為它自己就是一輛車啊)……

以前聽到大舅家的喬哥哥說過什麼“生活是一張迷離的網”,餘周周聽不大懂,隻是這一刻,抬頭看到房簷角落那張薄薄的蜘蛛網,她想,生活是蜘蛛網,那麼他們是什麼?是被粘在網上動彈不得,隻能等待被吃掉的小蟲子嗎?

“我爸爸媽媽也總吵架,吵得特別凶,還互相扔東西,墨水瓶都往我腦袋上砸。嗯。”

餘周周鬼使神差地說出了這麼一段話。其實她隻見過她爸爸兩三次,其中隻有一次是爸爸媽媽同時出現的,而這一次就是吵架。兩個人打得好像要拆房子,她不知道原來文靜溫柔的媽媽也可以有那麼大的力氣。她小時候看電視學會了兩個詞,一個叫作歇斯底裏,一個叫作喪心病狂,她覺得可以把這兩個詞分別送給那一天的媽媽和爸爸。

餘周周自然沒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則她也活不到現在。但是她認真地,甚至有些驕傲地大聲說出來,隻是想要安慰奔奔。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並不是告訴對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是苦著臉說:“哭個屁,你看,我比你還慘。”

於是被成功治愈的奔奔很誠懇地說:“周周,我不要媽媽,我要你。”

兩個純潔美好的六歲小孩子自然聽不出這句話有多麼別扭。

餘周周繼續義薄雲天地拍著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遠在你身邊。”

這句話也是從動畫片裏學來的。他們都被自己和對方感動了,友情正盛,氣氛好得不像話。

我永遠不離開你,這是多麼美好而憂傷的謊言。

餘周周後來才知道,她這一輩子最初的謊言,就是拜動畫片所賜。她相信了很多錯誤的東西,還深信不疑。

大雜院的生活,就這樣一日日地安然度過。餘周周仍然每天規規矩矩待在家裏,每天晚上六點到七點是雷打不動的動畫片時間,周末去外婆家,偶爾也會在媽媽在家的晚上出門去跟小朋友們一起瘋玩。

剩下的時間,她活在自己腦內的小劇場裏。有時候幻想到頭痛,素材告罄,就趕緊看幾篇故事積累新的靈感。她家裏隻有三套書:《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話》《伊索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