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完整版,沒有插圖。餘周周認識很多字,都是看電視的時候跟著下麵的字幕順下來的,基本上隻是眼熟。她看故事書的時候連蒙帶猜,囫圇吞棗,倒也看得十分開心。

文字而非連環畫,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沒有前人的圖畫桎梏,她刻苦鑽研著《柳樹下的夢》和《小意達的花兒》裏麵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寫,給那些從沒聽說過的植物和食品描繪出版權隻屬於餘周周的形象……

所以在小學六年級時,當她在林楊家裏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時候,她盯著屏幕上短發藍裙明眸皓齒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說:“不對,不對。”

“哪裏不對?”林楊啃著蘋果,揚眉問她。

“她長得不像白雪公主。”

“哈,”林楊笑了,“難道你見過活的?”

她盯著屏幕,不到十三歲的小丫頭,竟然一臉無奈的疲態。

總之,她心裏的白雪公主,不是那個樣子。

林楊咯吱咯吱啃著蘋果,像隻小耗子。她的心裏也有隻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著那個隻屬於她的秘密花園。

六歲時候的餘周周所遇到的最嚴重的危機,就是市電視台和省電視台同時在六點鍾播放兩部她同樣喜歡的動畫片。她除了頻繁折騰遙控器換台別無他法,痛苦極了。

長大後,聽說好朋友腳踩兩隻船,她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六歲時頻繁切換的電視屏幕。

美好的生活在那一年入秋時結束了。

最西邊那家人的小女兒死了。

屍體是在大雜院不遠處的水溝邊被發現的,據說是被勒死的。當然,餘周周也聽到那些女人表情詭秘地竊竊私語,說人死的時候是光著身子的,嘖嘖,嘖嘖……

餘周周不明白,壞人為什麼要搶走她的衣服。

關於那個小阿姨,她記得的最後一幕就是幾天前那個很漂亮的女人穿著新買的喇叭牛仔褲,燙了發,走到餘周周家門口的時候還對她媽媽笑了笑。媽媽說,穿得真漂亮。她也並不假意謙虛,嗬嗬一笑,鮮紅的嘴唇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的確很漂亮,餘周周想。

那時候,餘周周已經懂得了欣賞其他美麗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聽到媽媽和舅媽誇讚路過的某個女人打扮得時髦好看時,還會不甘寂寞地扭動著走到她們麵前,假裝自己也是個路人,然後扭過頭指著自己對媽媽說:“媽媽媽媽,你快說,這個女人真好看。”

小阿姨的家人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治喪,連哭泣都很壓抑,仿佛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後來開豆腐鋪子的陳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屜裏麵的兩百元錢被人偷走了。這個大雜院裏一下子變得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來流竄犯還是院子裏麵有內鬼,大家都很恐慌。媽媽再也不敢將餘周周獨自留在家裏麵了,白天的時候她工作,就一直將孩子帶在身邊。

餘周周的媽媽當年高考失利,隻考上了省醫學院的專科,讀中醫專業。後來經曆了一係列變故,很早就失業下崗了,自己開了一家中醫推拿針灸的小診所,其實裏裏外外隻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忙。給顧客做理療推拿的時候往往需要獨自一人跑到顧客家裏上門服務,所以她每天大部分時間都騎著自行車在這個城市裏奔波。

現在,自行車後座上多了一個餘周周。

她的媽媽總是非常非常愧疚於讓自己的女兒過早地跟著自己奔波勞碌,女兒童年的慘淡都將折射為母親的自責。然而餘周周其實是開心不已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脫離了蜘蛛網重新飛起來的小蟲子,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三教九流,這個世界這樣大。

她學會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該講話的時候講話,該沉默的時候沉默。有時候顧客會擔心她一個人悶著無聊,總會找些玩具或連環畫給她,有時候也有水果點心吃。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她一點兒都不覺得悶。每一間不同的房子裏住著的不同的人,都能給她嶄新的靈感。她沒有辦法再囂張地表演,就隻能安靜地窩在角落裏,將馳騁的想象力內化,然後再隨著它們神遊到天外。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麵總是結著厚厚的一層冰。除了主幹道能及時清雪,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經被來往車輛軋得很密實了,穿著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況是騎自行車。餘周周開始跟著媽媽步行,擠公交車,有時候被擠得雙腳離地一路懸在空中。不過她喜歡步行,因為每每路過噴香的煎餅果子攤位或者賣冰糖葫蘆的小推車,媽媽總會給她買點兒什麼。

她覺得這是意外收獲,而媽媽把這當作補償。

那一年,餘周周走過了人生最漫長的一段路,路的盡頭,她遇見了陳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