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篇:空山翠雨界亭驛(1 / 1)

仲秋時節,天色陰沉,山中空氣潮濕,似雨如霧。我和先生緩緩行走在去界亭驛的長長古道上,心中生起一種親切悠閑的情感,好似要去探望的界亭驛小鎮是我們的老親。

古驛道在山穀緩緩繞行,蔥蘢的青山夾峙,鳥聲啾啾。偶有道旁木屋,翠竹芭蕉生於院前,一道竹籬爬滿青藤,或驀地開一堆豔紅的花,像玩捉迷藏的調皮孩子忽然現身,嘩然而笑,明媚得這樣的陰雨天也似出了太陽。我走走停停,舉著相機東拍西拍,或回身望先生而笑,額上頭發已濕,不知是雨還是霧,身上也有潮潮涼涼的感覺,可隻是不著急。路上少有行人,天地間似隻有我二人,如此安靜。心已回歸兒時的單純明媚,好似和父母,姐姐妹妹翻越山崗田疇去外婆家,路遇田埂上小小缺口,要故意跳跳而過,地頭狗尾巴草,也要掐一根玩。有親情充溢心間,路邊總總就都如身邊人已是至親。

行至聞名天下的辰龍關,立感山勢逼人,隱隱有刀兵氣。據傳此山原本相連,一條蛇在山洞中修煉成龍,破崖飛身上天,因此得名辰龍關。此關僅容一騎,肥胖男子要側身而過。吳三桂叛亂時,曾駐兵在此,抗擊清兵三年,死傷無數。後有本地鄉民不堪戰爭之苦,向清兵告密,從另一條密道包抄過來,得以破關。破關之時,血流成河,據傳血水一直流到下遊的清捷河,河水始得清潔。現在修路,關口雖炸開一些,仰頭望去,仍隻幽幽一線天。清吳血戰的殺伐之聲音猶在耳,回首望先生,愈覺這身邊脈脈親情的恬靜安祥,彌足珍貴。

穿過辰龍關,眼前漸漸平和開闊,有農田屋舍。沿路有新翻耕的農田,犁還插在田間,牛兒在山腳悠閑,主人已不知何處去了。小河中水草豐茂,幾個年輕人在水裏弄魚,一個少婦抱著孩子從路邊的木屋中走出來瞧。水中幾隻灰白鴨子閑閑覓食。

行走約四公裏,一座古老的石拱橋橫跨馬路中間,石拱橋三孔,橋上爬滿青藤。馬路與溪水相伴著各穿一孔而過,過了橋就到了界亭驛了。恰遇一老者戴著鬥笠緩緩穿過橋洞而來,向我這個外來者細數明清時代界亭驛的往事繁華。這真如詩句裏寫的“暮投界亭驛,候吏迎我前”了。

界亭驛這樣小,這樣安靜。街道兩旁隻是兩排簡單的木屋和青磚屋,最高不過兩層,木風車閑下來,靠在屋旁,屋郊空地上,一對夫妻在地裏刨紅薯。潔靜的水泥路麵,鉛灰的天空,整個小鎮成一種整潔的青灰色。連上空的幾根高壓電線,也有蒼涼寂寥的高遠意味。明清時期,這裏曾供養100多匹驛馬,那些驛丞、馬夫,那些戲院、歌舞、牌樓、酒館,戰爭時駐紮的兵馬,都隻如戲台上的演出,一經落幕,不複可見。

今天的界亭驛已經安靜單純得不生商業,街上沒有酒館茶樓,沒有超市,沒有廣告招牌,沒有汽車和尾氣,沒有匆忙的人群。整個小鎮上隻有一個老式便利店,靠裏牆的陳舊木架上稀落擺放著一些蒙塵的簡單日用品。木架後的牆上貼著一張諾大的毛主席像和一副紅對聯,被木架擋去下半截。木架上還訂著一幅大掛曆畫和一隻鍾,又把商品擋去一些。一個老式的剃頭匠正在店前當街給人剃頭,穿一件藍布長衫,戴著老花鏡。剃刀下披著白圍布的人低著頭,溫順得像一隻待剪羊毛的老綿羊。老剃頭匠把眼睛從老花鏡上緣翻出來,瞟著我們笑眯眯的問:“你們是第一次來界亭驛吧?以前沒有見過呀?”這個小鎮已經寂寞得能嗅出生人的氣味了。

小鎮的另一頭也是一座同樣爬滿青藤的古老石拱橋,站在這座橋上喚一聲,另一座橋上能發出回聲吧。小鎮上唯一的古跡伏波宮戲園子,已是衰草青苔,殘瓦朽木,徹底的安靜,拉不出咿呀的胡琴。門前停著一輛摩托車,兩個孩子在門口玩耍。驛馬飛奔揚起的塵埃已經落下,兵馬已經撤走,破四舊時砰砰的打砸聲也終於靜止下來。界亭驛是真正的安靜了,連同周郊的山川田野,一同沉默著,然而卻這樣好。

界亭驛就這樣卸下了她的鳳披霞冠,珠寶綢緞,清理幹淨了劣子們留下的創傷血汙,卻不忙著粗糙的重建,不急功近利的引進另一種鬧哄哄的商業文明。隻是換上了她的青布短褂,孤單的佇立風中,單薄蒼涼,卻不再追憶曆史,不再訴說蒼桑。或許還有痛苦,卻連痛苦也是幹淨明晰。

鎮外溪水長流,溪邊一株粉色木芙蓉兀自清嘉,我和先生悄悄離去,不再打擾她們的寧靜。知道從今以後,不管世界是否將她們遺忘,這個小鎮和它的木芙蓉,都會一樣安靜的在這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