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倒春寒,連天大雨,雖然穿著棉衣,但雙腳泡在冷水裏插秧,還是覺得異常寒冷,嘴唇都凍烏了。我小時候消化不良,那天正鬧腹痛,一直強忍著未出聲。隻覺得當著這樣惡劣的環境,理所當然要和全家人並肩作戰,臨陣脫逃太恥辱。中午回家換濕衣服時,母親突然發現我臉色不對,才問明原由,責令我下午在家休息。母親對於我們從不嬌慣,我是第一次在母親眼裏看到深深的關愛與心痛,心中大為感動。其實在她的眼裏,幾個女兒都性情溫和,骨骼嬌弱,哪有會不心疼的?隻是殘酷的生存環境,容不下她太多的憐惜。但是應該感謝的,正是這些風雨雷電,在我們一生溫順的性情裏,刻下最堅毅的一筆,外出求學,要從家裏步行8裏路到鎮上的車站坐車。開往常德的班車隻有零晨4點半一趟。有一回父親送我去坐車,外麵正是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天又未亮,一團漆黑。風雨太大,撐開雨傘十分的艱難,但又必須撐開擋風,隻好將雨傘撐得極低,幾乎貼著臉和身子。父親撐傘在我前麵擋住風雨,斜側著身子逆風艱難前行。我也使勁撐著傘緊跟在他後麵,路被自已的雨傘擋住,根本什麼都看不見,隻看得見雨傘下父親的腳,我就一直跟著這一雙腳走。鎮上的所謂小車站,其實並無站,每次車子停靠的那個小街盡頭,就當它是站了。我和父親走到時,才淩晨4點,躲在拐角處信用社的屋簷下避風。兩個人的褲子都被淋濕透,我從隨身的行李裏揀出幹的換了,父親一直穿著濕的陪我等車。那天的車子因暴雨晚點,6點才來。我幾次催促父親回去,自已已是大人了,曉得坐車,而父親卻執意不肯,非要看我坐上車了,才安心返回。我是個冷硬心腸的人,少有人和事可以感動我,而那一天,我坐在車上,看著父親又踏進風雨返回的背影,真的哭了。這回去也是一路的風風雨雨,他又要一步一步的走。不久之後,父親突然去世,這竟成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個深刻的印象。往後的多少年裏,我每在得意忘形之時,想到這一幕,都會因自已輕薄的快樂感到羞恥。
春夏秋冬更替不盡,彈指一揮間,來到湘西,又是十幾個年頭,十幾個淅淅瀝瀝的雨季。我原是家鄉湖邊的一株野稗草,被風無意吹落在這個山穀裏,得了這綿綿春雨的滋潤,也就在這裏生根、發芽,在這裏愛戀、歡樂、孤獨。
山巒影影綽綽,漫山遍野的細雨籠起淡淡煙塵,從推開的窗子極目望去,但見天色蒼灰茫然,在這一刻裏,無有意識,似乎身於時間荒野。而雨水無聲,滋潤萬物,也許在不經意間,也同樣悄悄滋潤過你的心靈。
在雨絲細細如霧的春日裏,我是不愛撐傘的,倒不是愛著漫步雨中的浪漫,是不願意手中多一個累贅。
我提著買的蔬菜在細雨裏回去,雨卻不知不覺加大了,我亦加大步子往前走,一路似有所思,又似無所思。一個中年女子急急從後麵趕上來,為我遮上雨傘。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你走路好快啊,我一路追著你,總趕不上,你怎麼傘也不打呢?”我微笑道謝,心中慚愧,不能為沒有打傘找到一個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實在不是一個精致的女人。
“不曉得你叫什麼名字,在你後麵喂了幾聲,你又聽不見。我爸在醫院裏住院時,你對我爸真好,病房裏的人都說你很好呢。”
聽大姐這麼說,我很驚訝的抬起頭看她,實在想不起我曾在哪間病房裏見過她,問了她父親的姓名,努力回憶,也依然無法想起她父親到底是誰。因為無法想起她和她的父親是誰,以及住他們同一間病房的還有哪些人,我開始感到惶惑不安。那時候年輕,性情急躁,並不像這位大姐說的,我每時每刻都對病人很好。我有時候會不耐煩,說話也會很衝。在那一刻,我多麼希望,至少在他們那一間病房裏,我一次也沒有表現出粗暴和失禮過,在一個我無法知道的時間和地段裏,我有過最完美的表現,可以配得上這個中年女人真誠的讚美。可這不是一個容易的事情,要保證在任何時間和地點都能問心無愧,長長的一生裏都不可以犯錯。有意識的開始從美德方麵對自已有要求,也是從那一個雨季開始。如果說,從前的好,是因為天性的善良,那以後,則是慎獨了。
從那時候起,我會盡量記得打傘。
又到三月了,又是一個雨季開始了,春雨已綿綿數日。每天早上,撐開一把格子傘,拉上深棕色的老牛皮靴子的拉鏈,大踏步的走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