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前言卷 第一章 麗晶時代廣場1(2 / 3)

孬舅窮追不舍:

“那你準備說什麼?”

一下將我逼到了牆角。本來我在主動,現在變成了被動;本來我是原告呀,現在變成了被告。孬舅到底是孬舅,他轉敗為勝和最終控製全局的能力,總讓我始料不及。像曆史上任何一次甥舅摩擦一樣,雖然挑戰者往往是外甥,最終還是以舅舅的大獲全勝和外甥的一敗塗地而告終。我雖然知道這場談話一結束,孬舅就要沾沾自喜地四處說:

“這個雞巴小劉兒,還是年輕呀。”

“就這兩把刷子,還想跟我花馬掉嘴呢。”

但我已經像鑽到竹筒裏的蛇一樣折不回頭了。已經沒有什麼反撲和掙紮的餘地了。孬舅的回憶錄就要成為曆史,我的回憶錄將來沒法寫了。但我還是硬充好漢和硬著頭皮說:

“這些不都是我成年以後的事嗎?這些不都是我成年之後犯的錯誤嗎?到我寫回憶錄時,我就隻寫自己的童年生活,十八歲之後,我徹底省略就是了。”

——於是,到了本書卷四的時候,當縹緲的曆史和雲煙、假設的前提和將來需要一個真實的回憶來做鉛墜而不使它成為斷線的風箏和氣球毫無目的地在空中亂飛讓人無所依從和沒有抓撓頭的時候,當卷一卷二是前言卷三是結局到了卷四才覺得要有一個正文為大家的回憶錄作共同序言的時候,我還真是一諾千金,真的沒有提成年之後的事隻是拿著自己的十一歲和一九六九年作為坐標和風信鳥說了一下。一九六九年的風信鳥,站在公社麵粉廠的一座糧倉之上。雖然我不是一個勝利者,但我還是做了一個失敗者應該做的好漢、硬漢和西部牛仔。大漠孤煙,彈盡糧絕,我英勇地走向敵人的一排排子彈,當敵人的子彈“噗”“噗”地在我身上綻開幾十朵鮮花之後我才含笑倒下,這時夕陽的金色的餘暉打在我半個臉上。既然我做不了帝王,我就做一個別姬的霸王吧。這下孬舅徹底放心了,一個倒立,將自己的身子在村頭糞堆上紮了起來。接著隻有頭著地,四肢在空中亂動,做了幾個動作,眉眼倒著擠弄著問:

“我的現代舞跳得怎麼樣?”

這時的孬舅,動作已經有些下作了,眼中射出的,甚至是同性關係的光芒。這時我倒懷疑,他當年恢複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秘書長是怎麼當的。但我又想,秘書長也是人嘛,誰沒有落魄的時候呢?誰落魄的時候不是英雄氣短呢?何況我孬妗——那個世界名模馮·大美眼,剛剛去世一個月。雖然孬妗生前他們的關係已像肝硬化的病灶一樣在那裏僵持和疼痛著,但仇敵的去世,往往比朋友的喪失還令人傷心和可惜,這時的英雄失態,一切都可以原諒。這是一個失態的季節呀,王蒙說。於是我也做出一個同性關係的眉眼說:

“你跳得不錯,一切都很性感。”

孬舅馬上跑到我麵前,閉著眼睛喃喃地說:

“抱緊我,我有點冷。”

這是多年之後孬舅落魄時的樣子。當年在麗晶時代廣場,孬舅可不是這樣。那時的孬舅威風八麵,一切侃侃而談,雖然同性關係話題不是他預謀好的,但就是談其他,世界的一切也盡收眼底,一切都在帷幄之中。不然最後也不會涉及到同性關係問題。他手中也握著一杯溜溜的麥爹利,半天還不抿一口。

我與孬舅一人騎一頭小草驢,站在時代廣場的中央。到了二十二世紀,大家返璞歸真,騎小毛驢成了一種時髦。就跟二十世紀大家坐法拉利賽車一樣。豪華的演台,都是用驢糞蛋碼成的。小毛驢的後邊,一人一個小糞兜。糞兜的好壞,成了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大款、大腕、大人物和大家的標誌。大款們娶新娘,過去是一溜車隊,現在是一溜小毛驢,毛驢後麵是一溜金燦燦的糞兜。新娘邊走邊往小毛驢嘴裏塞白糖。我騎的小毛驢,當然是借孬舅的。禮義廉恥恢複委員會的糞兜,當然又不同於大款,糞兜上繡滿了地球上各種不同的國旗。花花綠綠,新穎別致,走到哪裏,都是一陣轟動。孬舅說,糞兜上這些刺繡,都是亞非農村一些姑娘坐在桃花燦爛的樹下一針一線繡的。姑娘刺繡時,知道一針一線獻給誰;你用著這糞兜,卻不知道這針線是世界上哪一位姑娘繡的,有時騎在毛驢上,心裏倒有些莫明的牽掛和惆悵呢。一個糞兜之上,充滿了百媚千紅。這時孬舅知心地告訴我:

“這也成了我對付他們的一個武器。一到有人傳我有同性關係傾向,我就把糞兜拿出來,我有同性關係嗎?這糞兜是同性繡的嗎?他們立即就無話可講,無話可說了!”

孬舅開始暢懷大笑。我也跟著他笑。突然孬舅收住笑,又小聲問:

“你知道這陰謀是誰製造的?”

我也立即警覺起來:

“誰?”

孬舅伸出兩個手指頭:

“兩個人,二者必居其一。”

我:

“哪兩個?”

孬舅:

“一個,是那個副秘書長,他天天惦著我的秘書長位置,要鋸我的椅子腿,才這麼造我的謠言。據說這個巴伐利亞人祖上是猶大,有出賣人的血統。”

我點頭,說:

“我們有了糞兜,他的謠言不攻自破。他這麼做,無非是蚍蜉撼樹。就像魚蝦戲龍一樣,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孬舅:

“我同意你的說法。”

接著一聲深長的歎息:

“另一個人就難對付了。”

我:

“誰?”

孬舅:

“你孬妗。”

孬妗這人我見過幾麵,大部分是在電視上,她穿著紅筒裙、披著黃紗陪孬舅四處訪問,從飛機舷梯上走下來;還有一次見過真人,是在亞洲大飯店的時裝表演會上。世界名模馮·大美眼親自出場,轟動了整個世界。門票高達三千六百裏拉。本來我無錢看這場表演,也沒時間,每天晚上吃過飯還得趕緊洗碗。正巧這天同居的曹小娥與我置氣,我趁置氣和矛盾的工夫——世界上的事情從來都是福伏禍焉和禍伏福焉——丟下一池子髒碗,悄悄溜到大街上,順著人聲的喧鬧來到了大飯店門口。正巧時裝表演會的把門者,是俺的鄉親、中國影帝、反派大腕瞎鹿,我又趁機溜了進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俺孬妗那嫩藕一樣的大腿,楊柳一樣的腰肢,若隱若現的肚臍眼,大步走來突然亮相,萬眾中似乎隻盯你一人的大美眼——光束是說收就收,似乎隻屬於你一人,但也說放就放,一下又照亮了大家和全世界——令人心蕩神移,煙飛灰滅,不知身在何處。

回來木床上被窩裏所想的,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妗。當時我想,為了這樣的人,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麼?有了這樣的人存在,曹小娥置氣又算個球?於是一場家庭糾紛也迎刃而解和化幹戈為玉帛。我也突然明白那麼牛氣、在中華民族麵前常常自稱影帝的瞎鹿為什麼心甘情願在飯店門前把門。平時他是什麼做派?多少人想見他一麵都難。單單用為了鄉親這樣的理由能解釋通嗎?後來在一次晚宴上,我將此問題向瞎鹿提了出來。我與瞎鹿認識了一千多年,在他沒出道之前,我們在一起摸爬滾打,相互的底細都知道;從山西大槐樹下出發的遷徙路上,還相互捉過虱子。所以他在我麵前一時還不好擺架子。平時我對別人吹噓我們是哥們兒,他知道了也是一笑了之。這時見我提出這麼尷尬的問題,他有些不好意思,忙假裝有事,抄起自己的“全球通”,撳號打了幾個電話。接電話的當然都是名人,一個是福克納,一個是王朔,言語之中,似乎都正趴在家裏給他寫本子——他好像還有些不滿意。放下電話,紅著臉對我說:

“老弟,我承認,你戳到了我的痛處。誰沒有膚淺的時候呢?對這事我有些後悔。”

我盯著他說:

“你沒必要後悔,何況這也不是膚淺。”

他奇怪:

“那是什麼?”

我說:

“是真情。”

瞎鹿吃了一驚。接著又紅臉,開始搓自己的手。半天揚起臉說:

“這事我真沒仔細想過,我隻是憑感覺。”

半天又歎口氣說:

“可你想想,她是咱孬妗。就是不是咱妗,人家也是世界名模,看咱算什麼呀。”

我安慰他:

“你混得也不錯,你是中國影帝。”

瞎鹿咳出一口痰,啐到格瑞特飯店的地毯上:

“一個中國影帝,放到世界名模麵前,也隻是一個蝦米;你想想,第三世界。”

我說:

“瞎鹿,你不能這麼說,你這麼說會傷害大家的民族自尊心。大家都看著你呢。”

瞎鹿聽了我這話,馬上又恢複自己的身份,做出早就明白的樣子,知心地對我說:

“我也就是對你說,到了大眾場合,我還能那麼傻帽兒?”

又說:

“其實,對這種大眾麵前撩大腿的人,我早看穿了她們的本質,她們不也是靠身子賣錢?這和妓女有什麼區別?”

我說:

“就是,讓我們在木板床或席夢思上把她忘掉!”

接著我們把手把在了一起,共同達成了協議。但從瞎鹿後來的表現看,他並沒有把俺妗忘掉。瞎鹿過去吃飯旁若無人,吃完就走,不管別人是不是收尾,一派影帝風采;現在變得顧左右而言他,常常飯也不吃,一個人愣愣地坐在那裏發呆;別人問他話,他沉吟半天,猛然皺著眉抬頭:

“你剛才說什麼?”

眾人也跟他在那裏犯愣,不敢再動筷子。世界上隻有我,知道瞎鹿內心的痛楚。瞎鹿見了我,目光躲閃,埋頭喝酒。從瞎鹿鼻子冒出的酒氣中,我看到孬妗在瞎鹿心中成了一個化不掉的情結。酒氣中嫋嫋升起的孬妗,依然是演台上的步態,大腿、腰身、美眼,都楚楚動人。我清楚地知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一切都無可挽回,瞎鹿的藝術生涯,肯定要被馮·大美眼給扼殺了。或者恰恰相反,這會成為瞎鹿藝術再上一個台階的爆發點。一切全在瞎鹿的把握。從後來的發展看,瞎鹿走了前一種道路,沒有把真情化為動力,為了愛情,把身家性命都拋棄了。當孬舅號召一幫同性關係者上山下鄉,與故鄉的豬蛋、六指、白螞蟻、曹成、袁哨、白石頭同吃同住,摸爬滾打,一切窩裏翻,讓故鄉消磨掉他們身上的異味、異端、異化和同性化;本來這事與瞎鹿沒有關係,孬舅也沒有把瞎鹿畫到圈裏,他認為瞎鹿還沒有到那種地步;但瞎鹿自告奮勇,把正在主演的一部穩拿康城獎的片子都扔了,追隨大家到了故鄉。因為這些上山下鄉的同性關係者之中有孬妗。他是追隨馮·大美眼而去。福克納和王朔的電影本子也白寫了。當後來瞎鹿在故鄉發現馮·大美眼的同性關係無可救藥,對他的追求置之不理,認為這種追求低級、膚淺,不懂得愛戀的真諦,瞎鹿差一點扼腕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