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前言卷 第一章 麗晶時代廣場1(3 / 3)

孬妗就是這樣一個人。但一開始我們與孬舅都不了解她。孬舅一千多年前是什麼?是一個殺豬宰羊的屠夫,赤著腳、扛杆紅纓槍在曹成部隊裏當“新軍”。動不動就說“不行挖個坑埋了你”。那時哪裏會想到他日後要當世界的秘書長?在這一點上他倒沒有未雨綢繆、預設和鎖定。那時的孬妗還是前孬妗。穿一偏襟大棉襖,唇外露著兩根黃黃的大板牙,頭上頂一發髻,發絲上爬動著虱子,男女虱子在頭發裏戀愛,結下許多虱仔。一九六○年,村裏餓死許多人,在一次搶吃牛肉中,前孬妗被活活撐死。當時孬舅正倒掉著大槍,拿著紅薯小餅哄村裏婦女睡覺。一開始是媳婦,後來是黃花閨女,一個小餅一個閨女。聽說前孬妗要死,他趕過來看,除了責罵前孬妗沒出息,這時倒動了真情,流著淚說:

“孩他娘,你其實不懂我的心。”

後來這成了一首世界名曲。也成了瞎鹿第一次問鼎康城的那部片子的主打歌。所以孬舅後來出外視察時,常常在不同的場合說:

“我也是懂一點藝術的。”

“你是瞎鹿,我認識你。”

口音中還帶著濃厚的家鄉風味,就不能說沒有出處。

孬妗去世以後,孬舅一直獨身。雖然他曾與曹成的女兒曹小娥同居過一段,但他們沒領結婚證呀。對村中別的婦女,孬舅也有過一些性騷擾,但終是水上的浮萍,沒有結果。後來孬舅離我們而去,像當年小麻子出去闖蕩一樣遠走他鄉。小麻子走了一段,榮歸故裏,帶回來一幫紅眉綠眼隊伍;孬舅出去一段,雖然沒帶回來部隊,但帶回來一個世界性的禮義與廉恥恢複委員會的秘書長,也算對得起先人。我的故鄉是英雄輩出的地方,任何人出去走一趟,都不會空手而歸。小劉兒出去混成一個藝人,已經算是最沒能耐的了。孬舅成為禮義與廉恥恢複委員會秘書長那天,整個家鄉額手稱慶。唯有老貴族曹成、袁哨有些醋意。老曹說:

“過去認為戰爭年代好做官,誰知和平年代也可以爬上去嘛。”

老袁說:

“怎麼隻叫禮義和廉恥恢複委員會呢?法律和秩序就不要恢複了嗎?”

後來傳來孬舅在大洋彼岸再婚的消息。二婚頭是德國貴族、世界名模馮·大美眼。大家又一次歡呼。當然,家鄉的處女們都大失所望,原以為孬舅上去以後,能像當年的小麻子一樣在家鄉搞選美;通過結婚辦簽證,還能再帶出去一個;誰知到頭來你在外邊搞了一個洋人,不是白白繞了我們一遭?我們坐在桃花燦爛的樹下,心守如玉是為了等待一個值得等待的人,現在這個人的心另有所屬,我們還守身如玉個球?這次你連小麻子也不如了。早知這樣,姑奶奶不早就放得開了嗎?於是在孬舅第二次度蜜月時,我們家鄉的處女也找補了一回:破碗破摔掀起一次性解放高潮。對馮·大美眼,我們都不解其詳,但這次曹成、袁哨比較讚成,說孬舅到底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一段,眼圈子大了,知道異性的挑法;不說別的,單看出身,姓“馮”,在德國就是貴族。出身才決定教養,一提裙邊,一撩大腿,就與常人不一樣;要不人家當模特!接著又做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相互感歎:

“咱們是老了,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

就這樣,大家隻知道孬舅的歡樂,不知道孬舅的痛楚;隻知道孬舅秘書長當著,模特睡著,整天都在福窩裏,想不到他和俺妗之間也有矛盾;時間一長,理想、誌趣、吃法、睡法,也有差異,也有裂痕,也有心靈不交叉、尿不到一個夜壺的時候。秘書長也是人嘛,也沒有生活在真空中嘛。在我們高興或悲傷的時候,我們恰恰忘記了一點:孬妗的出身固然是貴族,但孬舅以前可是殺豬宰羊的屠夫;孬妗雖然姓馮,俺舅可是姓劉;單從出身看,他們之間怎麼會不發生矛盾呢?這也是曹成、袁哨始料不及的。從這一點出發,我對俺舅有些同情。

我與孬舅一人騎一頭小毛驢,站在麗晶時代廣場上。當孬舅對別人誣蔑他有同性關係傾向並由此涉及孬妗時,他有些憤怒和無奈,仰天長嘯,我有些憤怒和同情。當我想安慰他兩句時,廣場上許多不同皮膚的男女聽到這裏仰天長嘯,本來他們之間的談話都是在作假,他們都支著耳朵注意我們的一舉一動;現在聽見這裏有仰天之聲,似乎給他們提供一個跟秘書長打招呼的機會,所以都蜂擁而至,不顧演台上的現代舞,紛紛高舉著溜溜的麥爹利,想跟孬舅說話,想弄清孬舅仰天之聲的原因,好回去做一個報道或是做一個向別人吹噓的資本。但他們想錯了,孬舅什麼人沒見過,孬舅怎麼會理他們?他們的所思所想,孬舅一清二楚;孬舅腦海裏所翻滾的東西,他們卻一概不知。何況這種眾人圍著一人轉的場麵,孬舅見得多了,已經煩了、膩了,所以沒理他們,眼睛沒看任何人,似乎這種蜂擁的場麵根本不存在,隻是小聲對我說:

“看這些人多麼費勁。”

接著摘下眼鏡,皺了皺眉。圍在我們四周的武裝警察見孬舅摘眼鏡皺眉,馬上采取行動,抄起防暴盾甲,開始將人群往四周推。人群一邊後退,麥爹利潑了一身,還不忘向孬舅搭話,鎂光燈繼續閃爍,企圖孬舅能回心轉意;但孬舅仍對他們置之不理。眾人見孬舅無望,開始把希望寄托到第二代的我身上,紛紛向我打招呼,將各種鏡頭對準我,許多人在高聲喊話:

“小劉兒,剛才秘書長歎息什麼?”

“他臉上怎麼有亮晶晶一顆東西,那是什麼?”

我到底是年輕,這種場麵見得少,想出風頭,又想在回答記者提問時顯示自己的幽默,所以高聲喊了一句:

“去年一滴相思淚,今年方才到腮邊。”

眾人大笑,將時代廣場的氣氛推向了一個高潮。在場的記者根據這個回答,又根據定向竊聽器的記錄,到底知道了我們談話的一星半點,知道涉及到了同性關係,於是第二天將這些星星點點見諸報端,由此也促銷了我的兩本書。但我們談話的核心涉及到誰他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又會在世界上引起一場混亂。對我與眾人亂打招呼,孬舅也沒有責備,見怪不怪,一笑了之。本來我想安慰孬舅,被眾人這麼一衝,悲劇變成了喜劇,剛才的氣氛沒有了,情緒聯結不上。我有些遺憾,也有些慚愧,因為這一切是我引起的。孬舅又沒有責備我,不為一時一地不受安慰、氣氛變換而影響自己的情緒。到底當了一段禮義廉恥的秘書長,心胸比以前大了許多;相形之下,倒是我小肚雞腸,自己在那裏玩兒小九九。這哪裏是要安慰孬舅,這簡直是在借孬舅的不幸來開創自己的人生。可見後來孬舅下台以後,我又與孬舅爭執當年是我的膚淺。從潛意識講,肯定又想借此糾纏些什麼。怎麼話題中一提到孬妗,自己就那麼扯住不放,潛意識中有什麼性成分嗎?悲劇變喜劇以後,我不知趣地仍想找回安慰的氣氛,借此再談談孬妗,孬舅感覺到這一點,立即擺了擺手,拿出政治家的風度和策略,一方麵不屑追究我潛意識中的齷齪,同時借氣氛的改變,把話題從泥濁中拽出來,繞過孬妗,重新開辟一個話題,開始談他的奮鬥經曆,借以敲打我同時也教育下一代。我隻好跟著他的思路轉變。他說,當年他離家出走之初,在一個火車的餐車上當服務生。從一個餐車服務生到世界的秘書長,中間的人生道路有多麼漫長?看著現在秘書長當著,模特摟著,前呼後擁,豈不知背後的坎坷人生中有多少人間血淚。他倒騎在毛驢上感慨地說:

“百十年哪,不容易!”

這畢竟是一個嚴肅的話題。我立即也嚴肅起來,說:

“舅,是不容易。”

孬舅:

“比你寫Story難多了。”

我:

“那是,我那是瞎編,人生可十分實在和枯燥。”

孬舅興奮了:

“我給你說一件事,你就知道了。五十年前,我身背盒子炮,穿梭在戰火紛飛的中東戰場。一發飛毛腿導彈,差一點落到我身上。多虧我眼疾手快,一個鷂子翻身,跳出一箭之地,才撿了一條性命。”

我:

“看多危險!”

孬舅:

“還有一次在南美,我拿著衝鋒槍跑了五十米,打倒了樹林一樣的四十九人!”

我:

“看多勇敢!”

孬舅皺了皺眉,認為我回答得不準確。我突然意識到什麼,忙重回答:

“看槍法有多準,連發五十,隻有一槍脫了靶!”

孬舅笑了。接著又嚴肅地說:

“還有一次,在我出道的關鍵時候,他們合夥謀害我!”

我:

“他們雇了黑手黨嗎?”

孬舅:

“雇黑手黨我倒不怕,孬舅原來是幹什麼的,還怕黑手黨?可怕的是半夜時分……”

我有些緊張:

“半夜怎麼了?”

孬舅:

“他們送到我房間一個美女。”

我“撲哧”一聲笑了,明白了他們的罪惡企圖。我說:

“這不能上他們的當,他們肯定在房頂架了攝像機,通過電眼在監視你。”

孬舅拍著巴掌:

“可不,他們連電視台、報社都通知了,讓把第二天頭條新聞的位置給留出來。你說我怎麼辦?”

我:

“不能讓他們的惡毒陰謀得逞,趕緊把她給扔出去!”

孬舅有些猶豫:

“可她進門就脫衣服,身條實在好,皮膚特細膩,小奶頭在顫動,似乎在眨眼睛說話,下邊還畫著一朵荷花。你還沒動她,她自己已敏感地在那裏起伏,汩汩地流水,你說我怎麼辦?”

我趕緊勸孬舅:

“舅,不能這麼想,不能因小失大,咱家出了你不容易,都指著你呢,你可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

孬舅:

“我又想,如果不動她,眼睜睜地看著到口的肉不吃,也讓房頂上那幫孫子笑話,這和讓他們抓個人贓俱獲是一回事。”

我緊張地問:

“那你怎麼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