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舅:
“說時遲,那時快,我急中生智,一把拉她鑽到了地毯下麵。最後,事情也幹了,房頂上那幫家夥隻照到一塊起伏的地毯。我勝利了,他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孬舅哈哈大笑。我聽了也覺得痛快。進了禮義廉恥委員會的孬舅,到底和殺豬宰羊當曹家“新軍”時不一樣,有頭腦多了。我由衷地說:
“孬舅,我不是當麵誇你,你真是有勇有謀。換了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
孬舅有些得意,開始向我提問:
“知道我過去的一句口頭禪嗎?”
我不解:
“什麼時期的?”
孬舅有些不滿:
“時期會變,政策、方針、口頭禪還會變嗎?”
我明白了,打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我知道了,就是那一句:‘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孬舅滿意地笑了:
“就是它,就是它。但我現在把它改了。”
我吃了一驚:
“改成什麼?”
孬舅:
“‘不行拉塊地毯辦了你!’”
我一愣,接著又讚歎:
“改得好,改得好,過去是戰爭時期,應該那麼說;現在是和平年代,應該這麼改。”
孬舅說興奮了,刹不住車,雙手抹了一下嘴上的唾沫:
“我再給你說一件事。”
我忙說:
“你說,你說。”
孬舅:
“在我由副秘書長升正秘書長時,競爭者有八個人,打得不可開交,最後在每人麵前擺了一個飯盆,知道飯盆裏盛的什麼東西嗎?”
我搖搖頭:
“不知道。”
孬舅:
“一盆屎。”
我突然有些反胃。問:
“這讓幹什麼?”
孬舅:
“吃下去。而且是非洲屎。誰吃下去誰當秘書長。”
我“嗷嗷”想吐。孬舅問:
“秘書長當得容易嗎?”
我照實說:
“不容易。咱老家有句話,‘錢難掙,屎難吃’。”
孬舅:
“可那七個孫子,一下念動咒語,變成了七隻大豬,在那裏吞巴吞巴搶著吃。”
我有些著急:
“那你怎麼辦?”
孬舅:
“這也難不倒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念動咒語,一下變成了一頭大象,一舌頭下去,一盆屎就沒了,秘書長就當上了。他們呢,有的吃了三分之二,有的吃了二分之一,他們的屎算是白吃了。”
說完,又哈哈大笑。我說:
“有意思,有意思。”
孬舅又不滿意了:
“不要老說有意思,知道這其中的含義嗎?”
我呆呆地搖搖頭。
孬舅:
“這就證明,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像狗屎一樣一團糟呀。你連屎都不能吃,還能把握世界嗎?在這個世界上,提出一條真理和口號是容易的,但它們在一攤屎麵前,顯得是多麼的蒼白和無力呀。以為你舅是容易的嗎?每天也就是把手插到這些狗屎裏給你們張羅和操勞呀!”
我由衷地感激:
“舅,請原諒我們這些人的無知,我們還老覺得您在福窩裏呢。”
孬舅不以為然地擺擺手:
“這樣的事情有千千萬萬。等有了時間,我一件一件講給你聽!”
我靈機一動,拍了一下巴掌:
“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這比瞎編故事強多了。寫出來一定有讀者。誰不想發跡呢!”
孬舅輕蔑地看我一眼:
“那還用說。不過,我把話說到頭裏,我這麼跟你說的意思,並不是非讓你宣傳我。你不宣傳我,也有人宣傳我。早就有出版商,要買斷我的自傳,我都沒答應他。我的意思,自傳不一定非自己寫,讓秘書班子寫可以,將來讓咱自己的孩子寫也可以——許多話都比自己好說嘛。”
後來證明,孬舅的自傳是讓秘書班子寫的,而沒讓他的孩子寫。沒讓孩子寫並不是不讓孩子寫,而是三十世紀末的孩子,都已經成了克隆的後代,當年我們自認為時髦、領導別人和時代的東西,這時已經顯得老掉牙沒有嚼頭了。我們自以為的先鋒,誰知道短短幾十年後,就自動跑到古典的大會裏去集合了呢!異性關係不時髦,同性關係也不時髦了,孬舅的兒女們,開始回頭一千多年重新崇拜起柿餅臉太後時期小麻子的衛兵小蛤蟆——在《烏鴉的流傳》中,小麻子夜夜摟著一隻披頭小紅羊睡覺。曆史真是一個大循環哪。《烏鴉的流傳》又成了風靡一時的讀物。在孬舅的兒女們麵前,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張羅過的一攤攤屎,都顯得膚淺、無知、無聊、認真得過了頭。至於當年我們還認真地在同性關係話題中爭執過“陪襯”枝節,更顯得一錢不值。曆史是一把大稀泥,轉眼就把我們抹得無影無蹤。雖然我們明知是這樣,但我們還是煞有介事地在現實中生活和張羅。當年我與孬舅,就是這樣煞有介事地騎著小毛驢站在麗晶時代廣場,討論著種種令孬舅苦惱和歡欣的話題。這時廣場上掀起了一陣歡快的氣氛。隨著掠過空中的一陣鴿子屁股後的哨響,台上台下都跳起了歡樂的桑巴舞。大家屁股撞著屁股。一開始是男女相撞,後來是男男相撞與女女相撞,漸漸大家眼睛迷離起來。孬舅也受到氣氛感染,停止與我的談話,開始恢複秘書長指揮千軍萬馬、視萬物如等閑的神態,打量著廣場。打量一陣,倒沒有發怒,而是“撲哧”一聲笑了,說:
“這一幫丫挺的!”
又說:
“咱們也跟他們樂一樂,到哪裏說哪裏,與民同樂嘛。”
於是,我與孬舅也在驢上扭動起來。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毛驢也訓練有素,步伐一下就踏上了鼓點。我與孬舅撞著屁股,兩隻毛驢撞著屁股,越跳越有情緒,越跳越忘我,忘掉了剛才所有的憂愁和煩惱,漸漸四個在一起樂不可支。等我們發現由於我們跳舞的加入,又使我們成了廣場的中心,眾人開始圍著我們跳,圍著我們拍手,我們的情緒更加高漲;兩人兩驢的頭上,熱氣冒得如蒸籠,我開始在毛驢身上做倒滾翻,孬舅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突然找回了可愛的童年情結,張開粗壯的喉嚨,唱起了早年在“新軍”、在遷徙途中所唱的歌曲。如同哥薩克,如同伏爾加船夫,如同過去走街串巷、翻山越嶺、走過一村又一村賣藝為生的瞎鹿,如同酒醉時、神誌不清醒時不知把自己交給誰的一個可憐的孩子。孬舅唱得淚流滿麵,眾人也唏噓不已;有幾個男人哭了,有幾個女人在那裏議論:
“過去看秘書長挺嚴肅,誰知他心中也有許多傷痛。以前看他在電視上、主席台上板著臉,現在看,也很平易近人的嘛。”
一些記者,借秘書長的突然平易,又開始向他喊話,提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們又想錯了,秘書長並沒有玩兒昏了頭,剛才我們嚴肅談話時不理他們,現在玩兒的時候同樣不理他們。雖然與民同樂,但跳舞的目的不同;你們跳舞是跳給對方和別人,想借此摸一把撈一把碰一把,把自己的性意識發泄給別人;我們跳是跳給我們自己,玩兒的是自己的心跳,樂是樂在內心,樂在我們兩個之間,表麵動作與你們一致,其實我們的內心還在獨處,並沒有與你們融合;所以孬舅一邊跳一邊對我說:
“別理他們。”
但眾人並不這麼理解,他們還沒有分辨出我們與他們的區別,反倒把這理解成孬舅的忘情與忘我,情緒已經與他們彙合;也對記者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幸災樂禍,於是廣場上一片歡騰。這樣的殊途同歸,也使我們哭笑不得。群眾,真是一個難把握的群體呀。
正在這時,廣場外“哐”的一聲鑼響,使廣場安靜下來。桑巴舞的樂曲,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使正在跳舞的大家有些悻悻然,非常不自然、不好意思地把正揮舞在空中不同位置的胳膊腿放回原處。就好像剛才的跳舞是一場幻覺,是幻覺中的絲竹之聲,轉眼之間,絲竹之聲如同一股輕煙,順著一條狹窄的通道飛走了,沒了,把大家扔在了一片情緒的泥淖中。大家都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都想掙紮,又無掙紮處。我與孬舅屁股下的兩隻小毛驢,也有些茫然不知所對。其中一隻憤憤然說:
“這叫什麼事呢!”
孬舅也想發怒。廣場上所有的人都看著孬舅,等待他拿出主意,替我們做主。誰是破壞廣場氣氛的黑手呢?過去沒暴露,現在關鍵時候暴露了。暴露是壞事,掃了大家的興致;但也是好事,早一點暴露,可以早一點捉住它,消除隱患。說不定它的用意並不僅僅在停止跳舞,它還要停止什麼呢?孬舅麵對聚到他周圍的人,大手已經高高舉起,恢複了他禮義與廉恥恢複委員會秘書長的身份。看著孬舅的大手,我渾身也膨脹了不少,雙手向上擁了擁褲腰。他畢竟是俺的舅。接著我又看看眾人,眼神告訴大家,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但我接著眼睜睜地看著孬舅高舉的大手又軟塌塌地落下來。他的眼神,又開始撲朔迷離,像個無依無靠、對眼前的一切都很無奈、隻有任世界擺布的孩子。他的腦袋也蔫了,無力地耷拉在那裏。我對孬舅很失望。秘書長怎麼能這麼當呢?怎麼能對世界聽之任之呢?雖然你現在的口號是“不行拉塊地毯辦了你”,但你也不能忘了祖宗的家法。那是什麼?“不行挖個坑埋了你”!有人在廣場搗亂,為什麼不采取措施?我們跳舞正跳在興頭上,難道就這樣不跳了嗎?就是不管眾人,我們自己也在興頭上,難道也讓自己憋回去和讓我們的小毛驢失望嗎?但我接著發現,我對孬舅的著急,也是一種無知,遠沒有孬舅的蔫巴更加成熟。原來廣場上出現了比恢複跳舞更加緊急、讓人掃興、促人蔫巴、處理起來更加棘手的事情。
廣場上本來是開一個Party,大家在一起樂一樂,也借機使秘書長換一換腦筋,沒想到有人利用這次機會,來向秘書長請願。一支請願隊伍,已經開進了廣場,是他們拔掉了我們的擴音器。跳舞是大家的,但請願對著秘書長一個人,我們成了沒事人一大堆。既然是沒事,所以我們的視點也不是多麼頑固,倒也容易變化,興趣也容易轉移;馬上,我們都從過去的泥潭中跳了出來,站在幹岸上,看孬舅一個人在泥潭中掙紮。舞我們可以不跳,我們看秘書長如何對付請願者。隔岸觀火,坐山觀虎鬥,看別人在那裏打鬥,給自己找個樂子,這不是比跳舞更加讓人愜意嗎?所以,麵對一個廣場視點的轉換,留下孬舅一個人在那裏蔫巴,孬舅也稍有些尷尬。連兩隻小毛驢,都拋棄了孬舅,與我們站在一起,揚脖子“噅噅”叫了兩聲,等著瞧孬舅的好看。更加令我們興奮的是,這群請願者,竟戴著化裝舞會麵具;這群請願者,竟是一幫我和孬舅剛才談話中提到的人:一幫同性關係者。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因為他們並不化裝的旗幟上竟然寫著“我們就是同性關係者”、“同性關係就是好”、“同性關係比異性關係更加符合計劃生育政策”、“我們在尋找……”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