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梁爺爺鞭笞新注2(1 / 3)

“看來你是無可救藥了。”

“我們越是讓你放心,你越是不放心;難道讓你不放心,你才能放心嗎?”

這時又抬起它那高瞻遠矚的眼睛,抬起它那廣袤無邊的大手,就像是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將他的手放到了我的頭上,接著又摟了摟我瘦削的肩膀——我的教父——和我一起往前走又用這溫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臉:

“既然是這樣,你就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一切讓我來解決吧。”

“把麻煩留給我,你接著開心去吧。”

“你接著跳舞去吧。”

……

倒是在這個時候,隨著這溫柔的手和堅定的話語——當我把一切的煩惱和麻煩都在形式上而不是心理上當然也牽涉到心理——自己一切的麻煩和煩惱都交給別人和卸給別人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輕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像女兔唇對過去的遺憾開始向往一樣開始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我自己並不能承擔自己造出的麻煩和煩惱;隻有把這一切都外化和交給別人的時候,看著別人為了我的事而在那裏和我一樣痛苦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安定和輕鬆一些,我的心才在那裏惡意和惡劣地微笑一下。讓你們都和我一樣。——我是一個一人做事不能一人當的人。

如果我是一個作家,那麼我的作品會讓你們感到和我一樣沉重,於是我在作品裏就要孤傲地居高臨下地時時在教導你們——隻有用這個才能掩蓋我的焦慮、焦躁和毫無主張——用我處處都有主張來掩蓋我的毫無主張;如果我是一個演員的話,就不要責怪我的表演外在化;如果我是你們的親人的話,你就要時刻準備接聽我傾訴苦惱和煩躁的電話——而且我要選在淩晨一點給你們打。你們怎麼過得那麼的愜意呢?——隻有把一切煩惱轉嫁到你們頭上的時候,我才能鬆一口氣接著興奮起來。教父,你真是了解我的心。從這個意義上,我才知道世上的暴力原來就是一種溫柔,世上的轉嫁原來就是一種溫暖。就像我們在床上一樣——但這裏明明又不是床上。

你是用什麼手段來承擔和解決我的本來和你沒有關係的麻煩和矛盾呢?我的麻煩和矛盾可不是一點兩點,而是千絲萬縷和方方麵麵——沒有一件事是我能處理好的——我這個一九六九年成長的孩子。這個時候我看到教父像大樹和麥子一樣露出了——終於露出了——我所盼望的——冷酷的麵容。——而你的冷酷對於我來講就是一種溫柔的開始呀。那就是:

快刀斬亂麻

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

你看我一眼,我就還你一牙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血濺荒野

血濺荒丘

血濺沙灘

把你的屍首,掛在你們家的門楣上

……

之後牛根哥哥的一切刀光劍影和在親人之間的種種謀殺,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受了教父般的大樹和麥子的啟示呢?是現在和現代啟示錄嗎?

把你大卸八塊

將你的屍首偷運出去,挖一個深坑埋了

大卸八塊之後,將你的屍首用尼龍包分散裝好,到火車站買上幾張站台票,將它們裝到開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車上

……

這下就痛快了。最後我們還是用我們的焦慮、焦躁、轉嫁和暴力的暢想,來解決了我們目前的負擔、困境和擔憂。接著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就有一種惡意的快感了——你甚至忘了脆弱,你甚至忘了節製。你馬上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但你恰恰不是教父。怎麼看著這個哈巴狗翹翹地露著兩隻黑鼻孔的短鼻子配著下邊短短的嘴巴從裏麵伸出來一喘一喘的狗舌頭就那麼可愛和好玩兒呢?

用一把鋒利的刀,將這哈巴狗的鼻子給割下來

……

怎麼看著這酒店大堂的姑娘在那裏走過長著嫩蔥一樣的瓜子臉大大的眼睛像可愛的狗一樣翹翹的鼻子苗條可觸的身條臀部就又圓得那麼正好呢?

馬上抓住驚恐的她,就在大堂裏把她給工作了

……

怎麼看著這暴發戶開著型號六百的房車衣著幹淨甚至他沒穿西裝穿著休閑裝在那裏邊開車還邊打著電話呢?

馬上將他的車給砸了,將他的頭在方向盤上猛磕,一直磕得他滿臉是血眼睛睜得大大的直挺挺地歪在方向盤上

……

更妙的是:這些人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

一切與他們無關,無非是我心情的一個偶然罷了(就好像一個槍支愛好者每製好一支新槍都要到街上去試驗一下一樣,這時一槍打穿誰和誰——對象沒有關係,關鍵是為了槍。這個時候就不能照常理破案了)。

……

這個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該告別大楝樹、小椿樹和麥子了——永別了,你這聖潔的門檻。我們該繼續尋找一下我們生活中和人群中的知音和長者了。這個時候大樹和麥子——我們家鄉的千年不衰的植物又告訴我們:

“該去找一下你們的老梁爺爺了。”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引導和氛圍下,暫時離開了一九六九年又往前回溯了八十年,在往昔歲月的河流裏來尋找老梁爺爺的身影。你在一股水流裏。你在一朵浪花裏。我們對你的尋找,就是對我們的拯救。我們要找到曾在村莊裏——就像在我們的暢想裏——那樣使用過暴力的長者——因為大樹和麥子和一切的事實都告訴我們:你們才是村莊裏最溫柔的人呢。

你們性格孤僻又寬厚仁慈,你們凶猛暴烈又和藹可親,你們冷酷而又愛笑,你們強悍而又頑皮,你們架子大又架子小,你們視富貴如糞土而又清寒守貧,你們敵非敵友非友,你們堅持原則而又隨心所欲——你們一輩子就活了一個心情,是嗎?我的像大樹和麥子,我的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的老梁爺爺,當我們找不到大樹和麥子的時候,我們隻有找到你,因為我們在遺傳上所感到的懷疑是:到底我們是不是你們土匪的後代呢?怎麼曆史發展到現在,弄得我們一點血性都沒有了呢?這是我們不能快刀斬亂麻,不能割狗的鼻子,不能在大堂中工作一個姑娘,不能將一個看不順眼的暴發戶往他自己的方向盤上猛砸——而在時時刻刻擔心和擔憂著自己的一切你做著現在還擔憂這現在會給將來帶來什麼不幸的根本原因。最後我們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和女不女了。

我們優柔寡斷和猶豫不決,我們仰天長歎和自愧不如,我們把我們的恐懼掛在自己的心上還不夠還要時時刻刻尋找一個外在的附著物,我們的麻煩和煩躁自己承擔不了一切還要靠轉嫁到別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身上來逃脫——於是我們就像我們的牛根表哥一樣,一輩子就成了一個說謊的孩子——在說謊中越陷越深,當我們正常說話的時候我們前後擔憂,當我們用說謊來解釋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才有片刻的放心。一件小事,不用說謊,四兩撬千斤,你的肩膀能經得住。但是不行,非要用謊言越做越大愈演愈烈這時四兩就真的變成了千斤你就隻好往外轉嫁和外卸了。你就隻能去尋找大樹、麥子和老梁爺爺們了。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怪圈。——老梁爺爺,從您陰暗的躲藏多年的角落裏走出來吧。這時我們又突然明白,您也是形影相吊,您也是孤鬼野魂。

您生長在距一九六九年這個人為的時間坐標還有七八十年,就像七八十年或百十年之後我們在生活中不能勇敢和豪爽一樣,您在七八十年前或百十年前的勇敢和豪爽是不是也是一種孤獨和苦悶的表現呢?我們從兩個極端走到一起就成了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於是我們的苦悶和孤獨也就相通了。我們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您的勇敢和豪爽及片刻之間對暴力的運用,而您往前再走一步就是我們的苦惱、擔憂、煩躁、恐懼和脆弱。於是讓我們在我們的中間地帶在百十年後相互不見麵的情況下相會和握手吧。我們本來不是一條河流裏的水,但是因為我們的不解和不通,我們反倒一脈相承。過去您一直生活在人民大眾之間,現在怎麼就不能和自己的後代子孫相融呢?血濃於水,我們的老梁爺爺。一百年前您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土匪和黑社會大頭目,於是您就成了除惡揚善和如百年之後懦弱如我們者的保護神。不管誰家出了問題都要找您,讓您摸摸他的頭。您總是拖著自己的充滿鼻音的腔調說:

“不要緊,不要緊。”

——百十年後,我們就感到是您摸著了我們的頭。是您對我們說:

“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把麻煩留給我,你接著開心去吧。”

……

百十年前你對遇到麻煩的衣衫襤褸的窮苦百姓說:

“一切都會好的。”

“孩子會找回來的。”

“誰綁走的,讓誰送回來。”

“這幾擔租子不用打了,不要再說我打不起租子還不上賬的話了。也不用再喝鹵水上吊了。喜兒也不用去黃世仁家了。這租子他不會再來要了。不要緊的老楊,接著買你的紅頭繩和包你的餃子去吧。”

“把麻煩給我留下,你們踩高蹺去吧。”

“半夜不會再有人砸門了。”

甚至微笑著:

“放心,他家的房子也會著火。”

“他家的牛馬也會生病。”

“他家的莊稼也是絕收。”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著一條死狗!”

甚至: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著一具屍首。”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著他自己的屍首。”

……

正因為是這樣,我們又突然明白,當您和藹地說完這些充滿鼻音的話,這些讓您摸過頭的人一個一個一批一批一茬一茬一代一代都從您身邊走過,當您將世上的麻煩一件件都在陽光下擺平,當世界上不再有人找您和麻煩不再敢在您身邊存在——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世界上不就剩下您一個人了嗎?這個時候您因為長期沒有人找沒有麻煩的到來您是不是——僅僅在這個時候——對世界和人類也會產生一種沒有對手的孤獨呢?就好像世界上的一些偉人當他的敵人一個個都在他生前倒下眼前隻剩下遊行的人民在歡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感到秋風起了身上涼了該加些衣服了接著也對世界感到有些苦惱、擔憂、煩躁和恐懼呢?於是您一輩子英豪恰恰在這個時候對世界的現在充滿著擔憂您也就不能不管將來先幹好目前的一切了,您為了將來也要像我們屢次做的一樣犧牲現在,於是您開始瞻前顧後和猶豫不決——我們說恰恰是這個時候,在您片刻的猶豫和恍惚中,和我們一生的狀態是一脈相通的。

——這就是我們談話的基點和方圓。雖然它是那麼窄小,就好像我們僅僅用一根細細的線繩來係住我們的童年,用童年來墜住三個龐大的氣球和我們黑黝黝的村莊一樣,但是它的意義和結果是那麼深遠——於是就有了你對我們村莊的開創。老梁爺爺,您是我們村莊的開創者和我們的先人和祖上——但直到現在,我們對於您對土匪和黑社會生涯突然洗手不幹要到一個荒涼的當時百裏不見人煙的鹽堿地上開創一個村莊的理由歸結到您說您感到自己老了,於是就為了自己的將來來到這地老天荒的一隅對於過去一刀斬斷為了子孫後代就開創了百十年之後才是一片綠洲的基業於是您也就是一隻在空中翱翔的鷹您銳利的眼光一下就看穿了百年的說法表示懷疑呢。我們同意其中的部分說法,我們知道您是一個放長眼量和一下能看穿百年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們和我們的論敵沒有什麼分歧,我們感到不解和與人產生分歧的是,您就是開創村莊和放長眼量的話,為什麼不在原來的舊地——您在舊地是一個教父呀——而要跑到百裏之外的不毛之地——賴出於《論語》,毛出於《大藏》,賴毛同姓——呢?我們覺得您說您老了和為了將來的子孫萬代僅僅是一個表麵原因和您動員自己親人的一個借口,我們覺得您當時在內心的深刻激蕩僅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