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梁爺爺鞭笞新注3(2 / 3)

過去她可惡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從心裏喚起過對她的尊敬——我們和爹站在了一個立場上或是爹的立場對我們有一種誤導,現在她離開了我們——為了一個大的目標和價值實現,為了一個村莊和猶太人國家的建立而不能不付出她的時候,我們開始對爹充滿了仇恨。——你不該對我們玩弄這麼惡毒的陰謀。——但也正因為這種仇恨和陰謀,我們開始心驚膽戰地團結在爹的周圍。在母親沒有去世的時候,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對一切的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都聽其自然,現在麵對著母親的血流滿地,我們突然有了知覺、刺痛、清醒和要痛改前非。——母親血流滿地之日,就是我們村莊要按部就班走上紀律嚴明統一步驟令行禁止的建設新時期之時。——我以我血薦軒轅,血的提醒達到了它的目的。——春夏秋冬就這樣分明了。太陽月亮就這樣周而複始了。蘿卜白菜就這樣長出來了。麥子就這樣成熟了和豐收了。打麥場從一塊鬆軟的鹽堿地在碌碡和碾子的滾壓下成為一塊堅硬的場院了。房子蓋起來了。四周的圍牆垛起來了。磨房也出現了。

公雞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了。在村莊黎明中你的啼叫再不是孤立無援了——而是一聲領唱百家爭鳴,一花始開百花齊放。窗戶上蒙滿上大紅剪紙。娶親的轎子一頂頂落在了村莊。鞭炮響起來了。鑼鼓敲起來了。子孫後代開始繁衍生息。一百多年的村莊建設——百年之後也出乎我們的意料呀——竟是由一個髒兮兮的老婆子血流滿地為開始的。就好像我們看著宏偉的戰爭和史詩,竟是以戰場上髒兮兮的目不識丁的士兵在肉搏或懶洋洋的行軍開始一樣。我們不理解呢。我們對白石頭的描述還有些懷疑呢。是這樣嗎?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嗎?但是——容不得我們思考和詰問——戰爭已經結束了。王族已經勝利了。我們開始歡呼了。我們開始驕傲了——一百多年過去,我們由一片荒無人煙的鹽堿地,已經發展成擁有一千多口子的大村莊了。曆史的發展和社會製度的更替,都不能改變它開創的既定。

——而且,由於它發展的迅速和人口的膨脹,村莊已經由一個村莊發展成兩個村莊,兩個村莊又折成一個聯合體;本來是在河這邊,現在成了河兩邊,中間搭起一座橋——本來是一個老莊,現在成了東老莊和西老莊。西老莊在前東老莊在後。本來是單純的姓氏,現在在兩個村莊行走的已經是五花八門的人群和豬狗了——本來村莊姓劉,現在也開始姓白了,開始姓牛、姓宋、姓王、姓呂、姓晉、姓馬、姓苟……了。於是就有了百年之後的一九六九和一九九六,就有了白石頭和禿老頂,就有了大豬蛋和大椿樹,就有了呂桂花和牛三斤,就有了三礦、五礦、老馬、老蔡和老王,還有了高音喇叭和小喇叭,有了喜兒和郭建光,有了要你小便而不要大便的女演員——原來你們也都是坐享其成啊,如果當初沒有我們老梁爺爺的鞭子和牛力庫祖奶的鮮血,哪裏會有你們這麼一把——如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的——灰孫子呢?更別說我們的冬血、瓜田和臭氧了——你比起我們的老梁爺爺無論從親情上或是從政治上都稍遜風騷——你隻能是一個政治的後代——而我們的老梁爺爺,百年之前您選擇鞭子和鮮血的時刻是多麼的適時和準確呀——隻有當大家都感到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的時刻,你才能舉起鞭子,這個時候舉起鞭子才能出現陡轉。

原來我們以為您等待的隻是鮮血,現在我們才知道您等待和盼望的就是我們的疲勞。您不但要利用牛力庫祖奶的鮮血,您還要利用我們的疲勞。鮮血和疲勞的疊加,才能達到您陰謀的預期效果。——原來我們的疲勞,也是您陰謀的組成部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老梁爺爺,您真是太可怕了——因為您的可怕,您也就太了不起了。您本來可以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偉大的政治家,無非您生不逢時;您開創不了一個國家,您隻好利用開創一個村莊來證明自己。締造我們村莊的曆史重任非您莫屬。因為世界上的領袖和締造者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您做的一切,都是我們沒有想到的

……

接著讓我們佩服的是:

您在政治和香腸的肮髒製造場裏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呢?

您需要多麼堅強的神經和非凡的毅力

……

接著的問題是:

政治和女人的私處都是肮髒的

但男人都喜歡

問題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有這個氣魄的

我們想這樣但是我們沒有這種心理承受能力

於是我們隻好以小做大

我們隻能捉襟見肘

於是我們就永遠也達不到老梁爺爺那種地步。

因為:

在開創和建設之前,我們沒有搞過破壞

我們沒有當過黑社會的教父

我們不是土匪起家

我們隻是一個土匪的後代和受益者

……

這時我們也才明白了我們和您在百年之前的根本區別。在我們考慮發市沒有發市、換沒有換回來一布袋紅薯的時候,您當時的處境和心理卻是:

宵衣旰食

在我們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的時候,我們要做的僅僅是:

假途滅虢

而您要做的是:

滅虢通途

……

這個時候,如果您不對我們動用陰謀、鮮血和對我們疲勞的等待,您怎麼能把我們帶向光明的今天呢?——但您想沒想到,也正因為這樣,您百年之後的子孫,就在您巨大的陰影下變成了一群鼠目寸光的土雞——宏大的偉業是您創造的,百年之後的土雞也是您製造的——如果說在您偉大的創舉中還有什麼閃失的話,這恐怕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如果您早已預料到這一點了您還這麼做那就是您的自私。——當然,在百年之後關於老梁爺爺創造偉業的爭論中,還有人提出了另外的問題,就是鞭笞和鮮血、疲勞和等待的種種巧合的細節,是不是經得起推敲呢?在這一點上,我們倒願意置之一笑。鴻鵠之下,鳥雀無聲。大局成立,細節就不要爭論了。戰爭已經開端,就不要糾纏引起戰爭的原因了。蓄謀已久的海底是重要的,上邊翻騰的浪花是不重要的;文字的深層流動是重要的,外表的形式是不重要的;海底深部的史是重要的,是不是新寫實是不重要的。因為引起國與國之間爭端和世界大戰的原因往往是:

對方丟了一個士兵

對方丟了一頭軍馬

對方丟了一隻狗

對方丟了一隻雞

……

或者:

一幢大樓給燒了

一輛汽車給燒了

……

或者幹脆:

僅僅因為一個女人

僅僅因為一個私處

……

那次引起我們村莊海底湧動的表麵原因僅僅是:

牛力庫祖奶在那天晚上淘米時,把一隻蟲子當成了一粒米,而這粒米或這隻蟲子恰恰被我們的老梁爺爺吃到了。

……

這也是不懂事的一九六九年我們所沒有認識到的。所以當時我們才那麼不知天高地厚。

附錄:

在以後村莊發展的曆史上,對老梁爺爺進行東施效顰生硬照搬和依葫蘆畫瓢進行血淚提醒模仿的還有這麼兩個人——製造的兩件事。——但前人的經驗一到後人手裏進行運用,往往就變了形和走了樣,就拋棄了大局而放大了枝節,就忘了終極目的開始加入許多個人私貨,就脫離了老梁爺爺事物和方法的本質而走到了泄私憤圖報複的老路上去;於是我們對於前人的經驗和口號的運用,往往是拿根棒槌就當針,畫虎不成反類犬——問題的悲劇還在於,久而久之,這棒槌和虎隨著時間的延續就真的不存在了,我們還真認為前人手裏運用和掌握的,本來就是針和犬呢。百年之後我們怎麼能不蛻化成一群土雞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梁爺爺的悲劇還不僅僅在於百年之前人們對他的不解給他帶來的孤獨,而更在於後人對他運用時的走形和變質。飯是怎麼變餿的?思想是怎麼被歪曲的?同一句口號是怎麼被偷換內容的?世間的一切,也不過是老梁爺爺之一種罷了——老梁爺爺,這時我們明白了您死不瞑目的原因。

一、一九三九年我家的二姥爺。二姥爺本來和俺姥爺也就是大姥爺是好朋友。但因為曆史上的一個偶然事件兩個人之間就產生了隔閡。過去大姥爺說:

“紅薯就是紅的。”

二姥爺趕緊響應:

“裏麵的瓤都是紅茬的。”

大姥爺說:

“三隻扁嘴六條腿。”

二姥爺說:

“多一條腿都不可能。不然就成了殘疾和六指了,就阻礙事物的正常發展了。”

大姥爺說:

“在生活中我就討厭貓和壁虎。”

二姥爺說:

“見了貓我就給它灌迷幻藥,見了壁虎我就給它剁下尾巴。”

雖然迷幻藥過去貓也就蘇醒了,壁虎的尾巴過一段也就長出來了,但是從當時二姥爺的舉動來看,兄弟倆是多麼的兄弟情深呀。後來僅僅因為如牛力庫祖奶的一粒米蟲,或者不是米蟲就像老梁爺爺並不是因為一粒米蟲就爆發了對牛力庫祖奶的鞭笞一樣米蟲僅僅是一個爆發和突破點——兄弟倆在一個世界上共同生活了百十年,米蟲的事說起來是太多了,特別是成年之後娶了老婆,有了妯娌,有了不同的孩子,有了不同的豬狗……挑撥離間和見縫插針的機會隨處可見,米蟲的事隨時可以爆發;於是終於在一個溫暖的春天裏,兩個人因為米蟲的事開始反目成仇——大家也就拍手稱快。——這個時候兩人才認識到,原來反目成仇正是大家所企盼的呀。於是從此之後,大姥爺說:

“紅薯是紅的。”

二姥爺馬上說:

“那不一定,怎麼大部分紅薯打開都是白瓤呢?”

大姥爺說:

“三隻扁嘴六條腿。”

二姥爺說:

“三隻腿的扁嘴在世界上也不少見。這時三隻扁嘴捆在一起就不是六條腿而是七條、八條或九條了。”

大姥爺說:

“我就討厭貓和壁虎。”

二姥爺說:

“夜裏睡不著的時候,貓打架和性交的叫聲也是一種美妙的音樂呢——我是不讚成非要拿竹竿去趕打的。壁虎又怎麼了?壁虎是一種益蟲,下次我還準備在憲章會議上提議它為國家三級保護動物呢。”

但這時兩個人的矛盾還沒有激化和總爆發,兩個人一直還沒有找到正式攤牌的機會。這時米蟲還隻局限在米蟲。但是到了一九三九年,兩個人的矛盾終於來了一個總爆發,引起了一場全麵的戰爭。戰爭的導火索是因為我的母親——俺姥娘不會生育——於是在一九三八年抱養了俺的母親。一歲的母親剛到我們家,夜裏像貓一樣哭叫——本來二姥爺說不討厭貓叫,但是俺娘的叫聲,一下就惹惱了二姥爺特別是會生育的二姥娘——世上的優勢就要這樣扯平嗎?這時俺二姥爺的小女兒說來我該叫梅字小姨的一個六歲的孩子脖子上長了一個老鼠瘡,整日也在那裏啼哭。俺娘的啼哭壓抑不住——俺姥娘將俺娘抱過來的時候,她的手腕已經被她自己嘬出了白骨;但俺梅字小姨僅僅得了一個外部老鼠瘡,隨便到集上買一貼老鼠瘡藥貼上去就可以痊愈——三十多年後我能到三礦去接煤車不就是因為一個老鼠瘡和老鼠瘡藥嗎?可見治好她的啼哭就像後來決定我去三礦一樣容易。——但是俺二姥爺僅僅因為俺娘的啼哭,就執意不到集上給小女兒買老鼠瘡藥。——本來哭聲相似但哭聲不同,二姥爺僅僅因為對俺姥爺的憤怒一下就把它們混淆到了一起。小女兒在那裏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到集上買藥去吧。”

二姥爺在那裏梗著自己不疼的脖子跺著腳——腳倒是跺疼了——大聲地喊:

“不買,疼死你我都不買!我不知道,要一個女丫有什麼用!”

說完這些,在女兒絕望的哭聲中,他甚至還有一種快感呢。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向俺姥爺攤牌的機會和突破口:你抱回來一個女兒,我就壓上去一個女兒。幾天過後,梅字小姨已經氣息奄奄了,這時還撇著小嘴用哀求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爹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買一貼藥吧,草屋山牆上的窟窿裏,還塞著我過年磕頭的兩毛錢呢!”

二姥爺還在那裏梗著脖子跺腳:

“不買,就是不買,就是要疼死你,看要一個女丫有什麼用!”

到了晚上,在淒白的月光下,俺的小姨梅字真的讓疼死了。痛苦和抽搐地倒在了草屋一堆雜草上。這時俺娘也不哭了。這時兩個院子是多麼的安靜啊。看著女兒真的死在了那裏,慘白的小臉這時也不痛苦了,甚至還向爹爹露著一絲過去的歡樂的笑容,二姥爺突然感到解氣了,攤牌了,亮相了和公開了,從此就和哥哥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於是在那裏對著女兒的小屍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