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梁爺爺鞭笞新注3(3 / 3)

“好,好,我要的就是這個,我就是不要沒用的女丫!”

接著在那裏仰天哈哈大笑。對著日月和天空——一下就看到自己的憤怒氣貫長虹——說:

“操你娘的!”

但到了後半夜,我們又看到,我們的二姥爺,突然像醒過來似的,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呐喊和暢快,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叫罵和詛咒,突然像遠行歸來看到自己女兒的小屍首一樣——出門之前還是笑語歡聲和圍膝繞行,遠行歸來怎麼就成了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首了呢?——突然怔住那裏和愣住那裏,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自己的手,嘴裏無措地喃喃說著:

“好,挺好。”

然後突然撲到小女兒身上,在那裏忘情地“噢噢”地哭了一夜。開始用自己強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扇著自己的臉。

據俺劉賀江聾舅舅——也就是二姥爺的大兒子俺梅字小姨的哥哥——親口告訴我:

“記得當時俺爹最親小妹了。”

“每次見到,都讓她騎到自己脖子上。”

“他見了我們從來都不理。”

“每次趕集,都給小妹買一個油饃。”

……

幾十年後,在我們家族考察和爭論這件事時,還出來另一種觀點,說當時二姥爺賭氣滅子,不僅僅是情緒上出於對大姥爺的憤怒,主要還是從理智出發不想讓沒有骨血流傳的外姓人——俺娘——在成年之後來瓜分家族財產——維護家族利益的財產說。當然這種觀點從社會的角度去分析是能夠成立的。但是如果我們放到“史”的角度老梁爺爺的血液流傳的角度去看,它也不過就像米蟲一樣是一個誘因而不是二姥爺心理的根本。心理的根本還是因為他是老梁爺爺的後代他在童年時期就耳濡目染現在也想用這種血淚的提醒告訴大家:誰是這個家族的主人——這又涉及到政治了——於是就對老梁爺爺東施效顰想像老梁爺爺一樣四兩撬千斤地掌握和把握這個世界但是因為他不是老梁爺爺於是在運用之中自己把曆史的杠杆給弄斷了。——六十年後我們想說,苦了你了,六歲的梅字小姨;苦了你了,力不從心的二姥爺。

二、一九五五年劉賀江聾舅舅之妻聾舅母。從後來聾舅母一生的表現看,聾舅母十七八歲在娘家做閨女的時候,肯定是一個女光棍。這是她後來能夠瀟灑地揮灑人生血淚的心理基礎,也是她和二姥爺的根本區別——也是男女的不同——做媳婦時候的總爆發,總是和做閨女的曆史相聯係的。如果我們對一個婦女的考察隻是局限到她的媳婦時期而省略和忽略了她的閨女時期,我們就容易就事論事麻團越解越亂;一深入到閨女時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從這個角度和聾舅母在婆家也就是我們家一生的表現來看,她閨女時期肯定是一個女光棍、攪水女人和攪水閨女是無疑的。但是當她嫁過來的時候,由於我們家族和村莊還籠罩在老梁爺爺的陰魂之下,現實之中還有二姥爺的存在——他的血淚提醒還剛剛過去不久呢,我的梅字小姨還剛剛因為老鼠瘡死在草屋裏時間不長呢——所以她並不得天時地利之勢,她還尋覓不到表露非凡性格的出場機會。她在娘家攪水和揚波,但在我們老梁爺爺曆史的鞭笞和現實的老鼠瘡麵前,那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和小巫見大巫。還是收起你光棍的本性、夾起你醜陋的尾巴按照我們家的既定路線走罷。

過去你在娘家的羊群中可能是一匹愛跳愛咬的毛驢,但是當你到了我們村和我們家看到我們羊群中已經有了兩匹高大的無與倫比和無法超越的駱駝時——超越是需要時間和時機的,是需要曆史的跑道出現轉彎的機會而不是在一群羊都在駱駝之下的陰影裏安靜吃草的時候——你也就隻能成為一頭和別人一樣的安靜的羊罷了。你在娘家縱是跳咬,也總不至於達到血淚提醒的地步吧?——當然,在她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嫁到我們家的十年之中,也不是沒有性格表露和反抗的時候,但是她的表露和反抗,一次次都被我們家的劉賀江聾舅舅或是二姥爺和二姥娘理所當然地給鎮壓了下去。我們有血淚懸在你們頭上。我們都是一些渾身帶有血債的人。

這時我們豈能怕你一個單純幼稚的女光棍不成?——這時我們就明白了占山為王的土匪為什麼能縱行天下——因為他們個個都渾身血債——我們也明白了為什麼一個新上山的人,要求你到山下去弄一個“投名狀”來——那也不過是一種資格和可以開始的證明罷了——至於你下山一刀殺了誰,這種對象的偶然並不重要,我們要求的僅僅是濺到你身上的血。——所以聾舅母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雖然時時像鯉魚打挺一樣進行掙紮和反抗,但是她從來沒有跳過我們的龍門。這期間發生過摘棉花偷花事件,臘月初八隔牆撂饅頭事件,到娘家串親戚大麻花事件,妯娌間雞蟲風波、坐月子雞蛋風波……雖然風波不斷,年年都有,生活總不得安定,但是從大局著眼——如果我們用後來她利用揮灑血淚果真占山為王之舉來考慮——這些年頭還算是幸福祥和、團結安定的大好局麵呢。聾舅母這條鯉魚還沒有翻出大浪來呢——我們還要為這十年的團結安定和繁榮昌盛舉額稱慶呢。

但是到了她二十九歲那年,聾舅母在一次次的艱難反抗和打挺中——量變的積累開始出現質變——終於從我們家族的曆史上悟出了占山為王的道理——於是她就開始和我們同流合汙了,於是她在曆史上找到了一個轉彎處——有時曆史的彎道也要靠自己去創造呢——她終於有了一個報複、反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機會抓住這個機會也開創了一個個人的血淚提醒從此就奠定了她在曆史上的地位也就開始和我們的老梁爺爺和二姥爺平起平坐了——雖然她和二姥爺是路同道不同,但是在我們糊塗的家族之中,誰又能分辨出這一點呢?——借著這個事件,她就開始恢複了她在娘家的女光棍本相——此頭一開,屢屢得手,這時恐怕她自己也會暗暗地說:

真是祖宗的法寶能夠治國呀!

事件的引發是二十九歲那年她老人家又生了一個孩子——過去生了一個鋼成和銀成,現在又生了一個金成。金成說起來也是我的表哥呀。在金成表哥生下來第八天,家裏發生了鹹鴨蛋丟失事件——聾舅母的性格剛要表露,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就故技重演像消防隊撲火一樣就將冰冷的水龍頭對準了她;如果在鹹鴨蛋事件出現的同時沒有出現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聾舅母的大火就像過去一樣馬上被消防隊給撲滅了;但是這次和往常不同,這次天遂人願地在鴨蛋事件的同時出現了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於是聾舅母的靈感一下就爆發了,一下就無師自通地要利用這些水痘開始以牙還牙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要在我們村莊和家族的曆史上掀起一個高潮和再來一個血淚提醒。

這時她甚至無師自通地顯示出了一個大戰略家的風度——對進攻的矛頭進行了戰略轉移,她突然放下鹹鴨蛋事件不說,開始單獨糾纏水痘。而這個突然轉移大出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的意料——這時聾舅母就自己製造了一個彎道,接著在這彎道處突然加速,將本來跑到她前邊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給甩到了身後;昏頭昏腦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還沒有弄清怎麼回事,就眼看著聾舅母跑到了終點也就是新的起點。我們的聾舅母一下就主動了。我們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一下就措手不及了。本來水痘不是主要矛盾,孩子出了水痘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把孩子放到熱被窩裏焐一焐,或是用一把草灰在他臉上抹一抹,或者幹脆什麼都不做每天照常給他喂奶幾天之後他就自動好了過來——大不了臉上落下一些麻子——村子裏也不是沒有麻子,麻老六就是一個麻子;但是我們的聾舅母卻抓住這些水痘不放,扯篷拉帆見風使舵吹灰撥火灑水揚波——露出了攪水閨女的真麵目。她對水痘和孩子的態度是:

因為出了水痘,所以這孩子不能要了

誰愛要誰要,反正她不再給他喂奶了

她現在就要將他掃地出門,把他扔到草屋去

……

接著她真的將出生僅僅八天的金成表哥——提著他掙紮的雙腿——當時她頭上還裹著頭巾腿上還紮著褲腳呢——給扔到了草屋。她的這個勇敢舉動一下就把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給打蒙了。這是不可思議的,這是不可能的,但這不可思議和不可能就像當年老梁爺爺的鞭笞和梅字小姨的老鼠瘡一樣就這樣發生了。純粹是出於對意外事件的本能恐懼——就像過去我們對老梁爺爺和二姥爺舉動的恐懼一樣,劉賀江聾舅舅和勇敢的二姥爺馬上就麵麵相覷和束手無策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半截。駱駝馬上就變成了羊而讓過去的一頭羊現在變成了駱駝。當然一開始他們還暴跳如雷,甚至要鞭笞和活埋聾舅母,但是聾舅母僅僅用平和的微笑告訴他們:

這孩子她真的不要了

這孩子早死早了

什麼時候這孩子死了,她就到娘家住兩天

從娘家回來的時候,她要盤一個螺絲頭讓大家看一看

……

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就開始束手無策了。這個時候他們甚至有些哀求聾舅母了。本來聾舅母這時也可以見好就收,這樣也可以奠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但是誰知聾舅母這時就那麼的清醒呢,她一定要宜將剩勇追窮寇而不去沽名學霸王,因為:

她要的不是家庭中的地位而是曆史上的地位

她要的是血淚的提醒

她要和過去的前輩老梁爺爺和二姥爺一樣,用這種血淚提醒來壘起自己堅實的台階

她真要我們親愛的金成表哥死

……

一切都大勢已去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金成表哥死去倒是正常的,不死倒是奇怪的了。僵局之中,考驗著雙方的耐心和毅力。一個八天的孩子,還能堅持到幾時呢?但是我們的金成表哥,一個八天的小身子,以自己堅強的意誌,在那間草屋裏苟延殘喘有時還“哇哇”地哭兩聲地又堅持了四天。他在這個世界上一共活了十二天。僵持的雙方都盼著對方回心轉意。但是我們的聾舅母在自己屋裏對這一切充耳不聞,接連四天睡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好覺。據說在第十一天的夜裏,倒是我們的老前輩二姥爺堅持不住了,在月光淒涼的夜裏偷偷跑到草屋給金成表哥喂了幾口水。據說我們的金成表哥這個時候還像魚兒一樣在那裏張嘴呢,嘴裏還“呼嗒”“呼嗒”地喘氣呢。

大家期望的結果終於出現了。金成表哥如願以償地死了。——從此,以金成表哥的死為開始,我們村裏果然又出現了一個新的精神領袖——一個如娘家般的女光棍,又在我們家族裏誕生了。金成表哥死後,聾舅母果真去娘家住了兩天。從娘家回來的時候,果真盤了一個高高的螺絲頭,又說又笑。我們一下都沒話說了。我們隻好承認她在現實和曆史中的地位。對於血淚的提醒,我們在曆史上已經有了接受的習慣。從此,在我們家裏,在我們村莊裏,在我們的曆史和流傳之中,聾舅母就三點成一線地和老梁爺爺、二姥爺並列在了一起,就像我們錢幣上的偉人在死後並列到了一起一樣——當然我們這時也往往忽略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放到他們生前,你讓他們這樣並列站在一起,他們之間同意嗎?但是作為後代的我們就大而化之地像夕陽西下時候的賣菜大嫂一樣一邊張著嘴疲勞地打著哈欠一邊就將已經蔫了的菜歸堆處理了。——聾舅母從此也就談笑風生地和二姥爺和老梁爺爺平起平坐了——幾十年後我們才覺察,把她和二姥爺放在一起還沒有什麼,但把她和老梁爺爺放在一起還是有些貽笑大方——你們血淚提醒的目的是多麼的不同和有天壤之別呀。

可這時要去糾正冤假錯案,幾十年的塵封和結成的像盔甲一樣的瘡痂,已經像大山一樣沉重,誰還能搬得動呢——何況,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嗎?——你是要將所有的貨幣都銷毀嗎?——你是要動搖我們的信念嗎?——你是要引發社會動亂嗎?——於是,我們的聾舅母,在曆史上的地位,反倒更加堅如磐石——撼山易,撼她的地位難——她就真的成了我們村莊和曆史流傳中的女光棍和第一女性了。漸漸在我們的印象中,她甚至還有些神化,連女光棍都不是了,已經轉化成一個峨冠博帶、豐神飄灑、器宇軒昂、笑傲風月、抱膝危坐、似乎對我們的村莊和人生做過比老梁爺爺還要突出的偉大貢獻的偉人形象。這時我們對著貨幣上的聾舅母懷著敬畏之心真誠地喊:

“親愛的舅媽,您好!”

這個時候她對我們展現的笑容,又是多麼的慈祥和溫和呀——這種大惡之後的大善和溫和,又是我們十分熟悉的——就更加堅定了我們對她的判斷。到了一九六九年,晚年的聾舅母,也真鑽入了自己的曆史角色而忘記了自己本身,果真變得慈悲心懷。有時我們這群小搗子跑到她家裏去玩兒,她往往要慈祥地停下紡車,將自己的手先放到自己口中濕一下,然後到糖罐裏沾出一圓柱糖粒,讓我們輪流到她手指上去舔那白糖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