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口號與麵瓜1(1 / 3)

#��\u0015U一九六九年我們的牆壁上充滿了口號。當我們生活在一個口號和提示的世界裏,我們就像蜥蜴一樣在縫隙中穿行。當我們把生活濃縮成一個口號或幾條原則的時候,我們就像孩子一樣天真。我們就是生活在快樂和天真的一九六九年呀。

生活成了一種口號,我們對這些口號和原則爛熟於心,我們曲不離口和拳不離手,複雜紛繁的生活一下就簡化了。久而久之我們覺得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呢?世界上就是兩點和兩點論,我們大度和大而化之地拿著黑板擦將兩點之間其他複雜多變的點和線給抹掉了,我們從這個點到那個點——跳躍著前進。我們是青蛙。於是我們的生活像清水一樣明澈了。

關於生活中敵人和朋友的概念,用白灰水寫在我們的牆壁上——如果真是那樣要有多好,除了敵人就是朋友,除了朋友就是敵人,我們哪裏還用操那麼多的淡心。但在三十年後在我們的生活中,實際情況恰恰是:敵人和朋友之間,還有一塊很大的中間地帶呢;這中間地帶裏,還埋伏著一大批、一大群、甚至是人的絕大多數的形形色色和灰蒙蒙的人呢。他們既不是我們的敵人,也不是我們的朋友,他們與我們隻是狹路相逢和無冤無仇,他們與我們隻是擦肩而過和曆史偶然的一瞬。

他們和我們非敵非友。他們都不在世界的兩極。更別說在兩極之中,也往往是敵中有我和我中有敵於是你在反對敵人的時候也同時在反對朋友你在擁護朋友的時候也同時在擁護敵人呢。更別說就是全世界的人都成了朋友到了大同世界環球同此涼熱的地步,還有“有朋自遠方來”的時候、狀況、心情和意蘊呢。在這種複雜紛繁的一切之下,非敵非友不也是一種很好的狀態嗎?沒有界限不也還原自己一個自由嗎?敵中有我和我中有敵突然有朋自遠方來不也使光怪陸離的生活一下就繽紛多彩了嗎?不就不用閑著也是閑著了嗎?但是不行,我們一定要將世界簡單化和單純化,我們一定要將生活簡化成口號和標語就寫到我們牆上和床上,我們的腦子裏和血液裏,不斷地提醒和提示自己,我們就要這樣單純和簡單地生活下去。

但是,對於一九六九年來講,這些簡單和單純的口號,這種推拉式的思維,恰恰是符合我們孩子天性的。我們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我們對這些口號樂此不疲。因為我們在做遊戲的時候,就是要將世界分成派別——而且恰恰是兩派和兩極——才可以成立;有藏人的就一定要有捉人的,有賣菜的就一定要有買菜的,有接煤車的就一定要有拉煤車的,有石女就一定要有不石的男人,有加入就有遊離,有參與就有旁觀,有激戰就有停止……一九六九的社會氣氛和人文環境,完全符合我們孩子的遊戲規則,在那充滿月光的打麥場上。我們就是要把那些成熟複雜、一肚子陰謀詭計、一腦門子官司處於中間地帶的成年人給拉下馬,讓你們一塊來玩一玩孩子的遊戲。放下你們的複雜吧。放下你們的臭架子吧。放下你們的三點和四點吧。現在要的就是兩點。誰不承認兩點,我們就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砸爛你的狗頭!

……

我們就:

打倒×××

火燒×××

油炸×××

活埋×××

……

我們沒有原則和界限,因此我們就更加有原則和界限;我們不注意世界的本原是什麼樣子,因此我們就創造了一個世界。我們用否定舊世界和成年人為前提,就創造了一個孩子的世界和心情。我們就是要攪亂和混淆你們大人的生活和視線,讓你們一塊到我們孩子的世界來體味一下痛苦一下也就是歡樂一下。老頭子對中年和青年人壓迫得還不夠嗎?中年人和青年人對我們這群孩子壓迫得還不夠嗎?——倒是爺爺輩對孩子還要親切一些呢。——你們對我們的壓迫出於多元論——隻有在多元論的情況下,你們對我們才處於絕對優勢你們的經驗就成了壓迫我們的一種資本——而當一切既定和既成的秩序全被破壞和蕩然無存的時候,世界就成了花果山。現在是一個從兩點論出發的時代。你們的一切優勢都化為了烏有。於是世界就被我們翻了個底朝天。

孩子在鬥老師

青年人在鬥中年人

中年人在鬥老年人

群眾在鬥領導

下級在鬥上級

……

於是:

有命不革命

要命有何用

……

一切都情緒化孩子化和遊戲化了。就是鬥人的飛機姿勢和遊街的打鑼、掛牌到往你脖子上掛一溜破鞋,也都具有戲劇性的表演啊。三十多年後當我們患了老年癡呆症我們可以說當時的我們和時代是那麼天真,並為了這個發現而自命不凡和沾沾自喜——就像發現或找回新大陸和誇克一樣——原來兩點之間還有三點和四點,世界上除了敵人和朋友還有一大批非敵非友的人如果你要競選總統的話就要爭取他們的選票。——親愛的朋友們,當時我們的遊戲和表演是天真了一些,是那麼的情緒而不務實,是那麼一潭清水而不是一潭泥漿,是那麼的清廉而不貪汙腐化——於是你們就高高在上認為今天的你們比當時的我們聰明了。但是,聰明的孩子,你在這裏恰恰忘記了這樣一點——就是放到當時的曆史環境中,我們對這些口號和標語由於我們的年幼無知已經上當受騙也毫不奇怪——誰讓它符合我們的遊戲規則呢?——問題是你怎麼知道,提出和發明這些口號的人也會信呢?你們在三十年後識破這些口號和標語的同時,恰恰忘記了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個常識,那就是:

你們所要批評和批判的人,恰恰是你們的前輩

提出和發明口號和標語的人,往往是不相信這些口號和標語的

夥房的炊事員,是從來不吃自己做的飯的

發明和規定秩序的人,往往是這個秩序最大的破壞者

……

聰明的一九九六。甚至——如果你們這樣認為,那麼你們的一切的看法和心情倒是和一九六九年我們孩子的看法和心情一脈相承和殊途同歸了。

……

為了當年的口號和麵瓜——也是出於慎重起見——白石頭倒是沒有自作聰明,倒是覺得有必要把當年的小劉兒——當然現在已經是老劉兒了——已經像一隻衰老的腿腳不靈便的螞蚱——這可算是化敵為友和非敵非友了吧?——給邀請過來,共同討論和話說當年。白石頭一時激動或者純粹出於狡猾還把小劉兒當成了前輩;小劉兒在一時激動和感動下——他也是廉頗已老,寂寞久矣——竟一下忘記了原則——邀請你的人是誰呢?是白石頭呀,他曾是你的掘墓人呀——感動得敵友不分認賊作父拉住白石頭的手潸然淚下接著就在那裏真以前輩自居和倚老賣老起來。白石頭趴到他耳朵上大聲喊道:

“老前輩,今天叫你來,是要共同探討一下一九六九的口號和麵瓜!”

小劉兒也在那裏大聲回答:

“可以,這一段曆史我熟悉。”

白石頭:

“您記得當時的口號是什麼?”

小劉兒:

“莫談國事。”

而當時的口號恰恰相反:

立足本職,放眼世界

他所記得的,還是民國時候的口號。看來老人家已經癡呆得不輕了。但白石頭繼續問:

“口號還有什麼?”

小劉兒:

“上吊給繩,喝藥給瓶,下不保底,上不封頂。”

這又是一九九六年的口號了。但白石頭又耐心地說:

“討論完口號之後,接著還想討論一下麵瓜。”

小劉兒這時倒一下子清醒了:

“你是指牛根哥哥吧?”

到底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呀。看來他是一陣清楚一陣糊塗——但恰恰是這種狀態,讓白石頭為了難。如果他徹底糊塗,按糊塗發展下去,糊塗自有糊塗的好處——說不定他在糊塗和模糊之中,倒能提供一個常人所沒有的思路呢;在烏雲密布的天空,倒突然會產生一道閃電照亮天空呢。糊塗之中自有真理。難得糊塗。——如果他糊塗到底,倒是有可取可請教可討論的價值——但是這種一陣清楚一陣糊塗就好像天空中的烏雲搖擺不定恰恰是最要不得的。好像是要下雨,但它轉眼之間又會雲開霧散——這時你出門到底帶不帶雨傘呢?既不能在清醒之中產生思路,又不能在糊塗之中產生靈感,還要你這個老螞蚱幹什麼用呢?陰晴不定的煩惱,已經讓白石頭產生要把小劉兒給打發走的念頭了——你在這裏既浪費我們的時間也浪費了你的清楚和糊塗——他就要說:

“大爺,你家的羊該送上山了,你家的牛該添草了,你的清楚該糊塗一下了,你的糊塗該清醒一下了。”

但還沒等白石頭開口,小劉兒又自顧自地——他已經糊塗到連對方的情緒和當場的氣氛是不是對自己有利這一點都渾然不覺和不管不顧了。倒是這種渾然不顧的狀態,又引誘了白石頭對小劉兒過去曆史的一種尊敬。到底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呀,到底是對周圍的一切不管不顧呀——不管什麼場合,不管大家正在討論什麼嚴肅的話題,他想站起來就站起來,他想吃蘋果抓起桌上的蘋果就在那裏大嚼。能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雖然白石頭在這裏自己也混淆了——一切全是讓小劉兒給鬧的——過後他這樣說——混淆了小劉兒這種糊塗和癡呆——與生俱來的糊塗和癡呆和聰明過人之後的大智若愚的不管不顧的大家風度——的區別了。於是因為把糊塗、癡呆和大智若愚一鍋煮也就沒有馬上把小劉兒趕走還要繼續聽他說些什麼。但小劉兒這時在那裏又努力掙紮著使自己清醒了——如果你一直保持著自己的本色和本來的糊塗還要好一些,但他吃了一輩子小聰明和自作聰明的虧事到如今改也難了——又想起什麼地說:

“我記得當時的口號還有一條呢。”

白石頭隻好停住自己的話頭問——本來又要趕他走了,現在聽他這麼說也不由一愣:他接著是不是又徹底糊塗了呢?是不是一下又回到民國或是一九九六年了呢?於是就用嘴努了一下——用這種形體語言鼓勵他繼續說下去。——小劉兒看到這種嘴唇的鼓勵又有些興奮,以為自己又一次挽狂瀾於既倒呢,於是拚命做出不辜負白石頭期望的樣子——借著剛才的清醒,小劉兒也突然有些傷感,我老人家已經混到這種地步了嗎?已經混到要向白石頭表現的地步了嗎?——時間就是這樣不饒人嗎?曆史就是這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於是不禁抬起自己的襖袖擦了擦已經昏花和掛滿眵目糊的雙眼。——倒是他的這個舉動,又給白石頭帶來一陣驚喜:他又要回到糊塗的狀態嗎?——但是誰知他越是這樣傷心,出來的思路和言語就越是清醒呢。這時他背誦的口號和標語是:

大局已定七月必勝

白石頭一下又失望了。看來他真是一陣清楚一陣糊塗了。看來真該把他給送回去了。看來小劉兒真是百無一用他的青春和閃光期就這樣永遠過去了他再也不會徹底地清楚和徹底地糊塗了。他就像嚼過的甘蔗一樣已經沒什麼軋頭了。白石頭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了。但是這時小劉兒一下又徹底糊塗了,說話又開始前言不搭後語。於是又讓白石頭為了難。一陣清醒一陣糊塗,兩個小劉兒交替出現——你要送走哪一個呢?白石頭也是欲哭無淚。過去總說:

惟女人和小人難養也

娘兒們小孩,能有什麼正性

現在白石頭要說:

惟女人、小人和小劉兒難養也

一個小劉兒,能有什麼正性

攆還是不攆,請教還是不請教,白石頭在那裏像遇到了活著還是死去的命題一樣開始苦惱。本來他站起身是要趕小劉兒回家喂羊還是喂馬,但等他站起來的時候,自己也突然犯了糊塗。開始背著手在那裏走來走去地想:

活著或是死去

攆還是不攆

原諒還是不原諒

請教還是不請教

……

誰知這個時候小劉兒又說出一句致命的糊塗話來,那就是:

“你說這些口號和標語,和你接著要討論的麵瓜有什麼聯係呢?”

他提出的問題,又打中了白石頭的要害。因為他在糊塗中的糊塗話,也是白石頭在那裏另外苦惱和糊塗的一個關鍵問題。雖然糊塗不同,但問題相似;雖然提出不同,但目的一樣——倒是這個時候,白石頭突然有些和小劉兒同病相憐的感覺呢,突然感到小劉兒並不是那麼討厭還有些傻乎乎的天真可愛呢,接著又感到似乎和小劉兒共同回到了一九六九——兩個夥伴一同玩兒遊戲,一同玩兒尿泥,一同去找呂桂花,一同去到打麥場,一同去到瓜田,一同去看樣板戲和一同去看女演員解小便——的時代。——本來當小劉兒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是不準備向小劉兒解釋什麼的——是我請教你,還是你來請教我呢?我們兩個誰是前輩呢?倒是前輩沒給後代留下什麼——森林都讓你們砍光——現在倒要向後代來討飯吃嗎?——但是正因為他一時糊塗和傷感,一下回到了一九六九,於是就本末倒置地沒有從小劉兒那裏得到什麼倒是回頭開始給小劉兒解釋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了。——於是在那裏——還挺投入和沉浸地——掰著指頭說:

“小劉兒老前輩,我今天為什麼要把您找過來向您請教?為什麼要浪費您的寶貴時間呢?——如果在一般情況下——知道您時間寶貴,惜墨如金——我不會這麼做,但是因為它牽涉到一九六九年另外一個重要的方麵——因為我們說起一九六九年,您能說當時我們村裏滿牆的標語和口號——那標語和口號是多麼的堅決和果斷,多麼的深入和廣泛,多麼的大好而不是中好和小好,多麼的亂了敵人教育了群眾,多麼的徹底砸爛和平地重建,多麼的砸碎一個舊世界和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是不重要和可以忽略的嗎?如果我們忽略了這些隻是重提當年的呂桂花和樣板戲——我對自己也不偏袒——隻是重提自行車和接煤車,隻是重提三礦五礦甚至隻是重提咱姥娘、過去的老梁爺爺和後來的二姥爺和聾舅母,隻有大豬蛋和禿老頂的表演,那麼我敢說,我們對一九六九年的回顧和溫故就一定是片麵的和走上了斜路,就一定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是走形變質的一九六九年而不是全麵和準確的一九六九年那麼這個一九六九年還有什麼溫故的意義和曆史價值呢?滿牆的標語和口號怎麼能忽略呢?關於生活的提煉和濃縮——本來是一碗酒精——怎麼能像流水一樣給放走呢?如果我們放棄了這些革命口號,就等於三十年後舀起一碗自來水假充保存了三十年的陳年老酒來喝——不但欺騙了曆史,也是自欺欺人——它也就不是一九六九年和一九六九年的我們了——我還有什麼必要在這裏宵衣旰食地操作這部第四卷呢?隻有你前邊的三卷也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