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口號與麵瓜1(2 / 3)

當然,如果按照你在前三卷的操作辦法或者第四卷仍是你在操作,也許這滿牆的標語和口號真要被你忽略和糊塗過去了,但是現在操作者是我而不是你,現在是第四卷而不是前三卷於是我們就不能那麼做了——這樣做不但對第四卷有好處,對你的前三卷也有烘托作用呢——我們的利益就是這樣連在一起的,這也是我叫你來討論標語和麵瓜的根本原因——你還不能不負責任和放任自流呢——要讓第四卷墜住前三卷——老前輩,一卷墜住三卷,也是任重而道遠呀;於是就不容我們不認真,不容我們不從大局著眼和還一九六九年一個曆史的真麵目,就不能隻提自己的私事和自行車而不說滿牆的口號和標語,否則我們不但達不到海底潛流的‘史’的深度,恐怕連新寫實的原生態都趕不上。所以,要說一九六九年,滿牆的口號和標語就一定要講,一定要分析和聯係。——同時,這些標語和口號放到一九六九年,我們一群小搗子可以把它看成符合我們遊戲的一種氣氛——當時那麼看可以,但是三十多年後我們再這麼看就不行了——這個時候我們就應該想起我們的麵瓜表哥也就是你所說的牛根表哥——如果我們要分析這滿牆的標語,就一定要跟麵瓜的人聯係起來。因為:當時那些要血戰到底和窮凶極惡的口號,到頭來有幾個在生活中是實現的呢?

敵人和朋友的問題,最後曆史的發展是:敵人成了朋友,朋友成了敵人

打倒、火燒、油炸、活埋×××的問題,最後曆史的發展是:打倒的沒有被打倒,火燒的沒有被火燒,油炸的沒有被油炸,活埋的沒有被活埋,倒是那些在呼喊這些口號的人,後來都被打倒、火燒、油炸和活埋了

破與立的問題,最後立起的又倒下了,破了的又卷土重來

孩子鬥老師,青年人鬥老年人,三十多年後,還是老師在管製孩子,老年人在壓迫青年人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當年的革命激情,現在卻成了一首卡拉OK

所以我的老前輩呀:

時間不饒人

誰也不要太自信

你不要說改造世界,你能改造北京郊區的一片樹林就不錯了

……

——但是,如果我們讓我們的認識這麼發展和出溜下去,我們豈不是又在另一個方麵徹底否定了當年和我們自己了嗎?如果說當年滿牆的標語三十多年後都成了談笑玩世的卡拉OK,那麼我們的自行車和煤車,我們的三礦和五礦,我們的樣板戲和呂桂花,頃刻之間不也變得有些虛無了嗎?於是我對標語和口號的考察並不證明我對標語和口號有什麼特殊的感情——誰都知道書寫政治是吃力不討好還容易失去先鋒和後現代的意義,但是恰恰因為它和我們的自行車和煤車、我們的樣板戲和呂桂花是連在一起的,是一損俱損和一榮俱榮,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我就不能隻顧個人利益而對它視而不見——同時,這些口號和標語三十年後在我們村莊和人的身上就一點沒有實現和留下痕跡嗎?一個鐵釘在玻璃上劃過還留下一道痕跡,一個如火如荼的一九六九年就沒有在我們和村莊身上打下什麼烙印嗎?——如果說什麼都沒有留下,那就等於不但在汙辱我們的村莊,同時也在汙辱我們的童年和少年——年份還倒在其次呢。

——這個時候我就想起了我們的麵瓜表哥。我就發現了他在一九六九年的特殊意義。這些標語和口號從曆史的角度考察雖然沒有一個能在三十年後得到落實,但是我們從個別人身上去論證,還是能從他身上看到曆史的映照、折射、倒影和回聲呢——牛根表哥,你也是挽狂瀾於既倒呢。當年你在我們中間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是一個麵瓜,看似和這滿牆的口號和標語毫無聯係,誰知恰恰在你身上,這些口號和標語得到了最佳體現呢——看似局外,身在其中;倒是發明這些標語和口號的人,三十年後成了卡拉OK——這一點本來我也是不清楚的——我不清楚為什麼要把我們的麵瓜哥哥和當年的標語和口號扯在一起——我也是一種盲目,我也是一種預感,我也是一種感覺和猜測,我這麼做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我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現在被你——老劉兒——這麼糊塗一問,我倒是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遇到問題怎麼能不找您呢,怎麼能不請教老前輩呢?——由於您的糊塗參與,我倒一下子就清醒了。

——雖然您一陣清楚一陣糊塗,但您糊塗時的偶然發問,就成了打開世界一扇門的鑰匙;雖然您清楚的時候也很糊塗,隻是我說話和發泄的一個對象和附著物,但您給我提供了一個發泄和發揮的彎道——誰知我說著說著——說著發揮著——就自己突然明白和超越了自己呢?本來是不明白的,說著說著就明白了;本來是沒有路的,走著走著就有路了;本來不知道口號和麵瓜之間的聯係,現在它們就自動連結到了一起。本來隻是一種預感,誰知現在就是一種現實。

說到這裏我還有些後怕,如果我們在這裏稍有大意——讓口號和麵瓜擦肩而過,那麼帶來的整個失誤和謬誤,就不僅僅是一九六九和第四卷能不能成立的問題了——整個人類能不能活到今天都要受到懷疑。——謬種是怎麼誤傳的呢?就是這麼誤傳的。——如果我們讓事情僅僅停留在第一種狀態——如果我們僅僅知道口號和標語對一九六九的重要而不知三十年後對於認識麵瓜表哥的啟示抓住一點不及其餘初見成效鳴鑼收兵那麼對於謬種來講還是五十步笑百步呢,我們等於剛剛走出一個謬誤又鑽入另一個謬誤,剛剛爬出一個陷阱又跳入另一個陷阱——那麼當年的標語口號,現在還有什麼重說的必要呢?除了它的曆史意義,還有什麼現實意義呢?它怎麼會不變成卡拉OK呢?

——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在第一個陷阱裏呆著呢,那個陷阱畢竟還初級一些——現在你在第二個陷阱中就越陷越深最後倒不能自拔了——而在這個時候,您糊塗的發問,竟讓我們找到了牛根表哥。於是在我們爬出第一個陷阱的時候,馬上就有人給我們帶路。我們馬上找到了標語口號在生活中的落實——這是多麼充足的論據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不但找麵瓜這個標語和口號的附著物找對了,恐怕還得說找這樣一個附著物的附著物——也就是前輩您哪——也找對了。正是有這一步步找對,我們才一步步找到了正確和完整的一九六九年.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不但要感謝一九六九年的麵瓜,還要感謝一九九六年的您——我們的前輩小劉兒。

前者是以您的清醒麵對了現實,後者是以您的糊塗——說起來也不是全糊塗,連全糊塗的境界也達不到呢——以您的一陣清楚和一陣糊塗的交替給我提供了一個附著物和反光板,於是我就能在一九九六年的時候清醒地麵對曆史——過去我認為一陣聰明一陣糊塗還不如完全的清楚或是糊塗,現在看我這個觀點也得修改,還是一陣清楚一陣糊塗的好——對於我們的曆史,他的清楚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糊塗,他的糊塗又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清醒,於是我們就恍然大悟和徹頭徹尾地清楚了。糊塗的老年的腿腳已經不靈便的長輩啊,本來我和大家一樣認為長江後浪推前浪您的青春和曆史閃光點已經永遠地過去了,您已經走向廢物了;現在看,廢物恰恰是不廢物呢,廢物還可以利用呢,您的不廢和第二次青春原來是以走向廢物為表現,您的價值恰恰體現在您的胡言亂語之中——胡言亂語之中,潛藏著多少閃光的真理啊。您的聰明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笑料——是您故意跟我們鬧著玩兒或是玩兒我們吧?您的糊塗給我們提供了思考和深入的切入點。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甚至還要感謝上蒼和自己的一時糊塗的靈感呢。是誰讓我突然有一念之閃去找長輩和請教長輩呢?是誰讓我去尋找別人看起來已經毫不中用的年老發黃的螞蚱呢?過去我們膚淺的時候,看到嘴歪眼斜的長輩就惟恐避之不及——請聽今天楊柳枝,莫唱前朝發黃調——誰知我們所玩兒的一切,都是你們玩兒剩的;你們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你們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還多——而作為一個後來者和嘴毛還沒長全的雌黃小兒,剛才還生出過要趕長輩走的念頭呢——曆史到底還發展不發展了?差一點滑向懸崖峭壁——現在想起來真是羞煞人也。長輩啊,如果過去我趕您走的時候您因為自己的糊裏糊塗而沒有走,現在當我清醒過來不讓您走的時候您千萬可不要清醒——一清醒了說不定您真要走了——那麼一九六九年就得玩完——現在不是攆不攆你走的問題,而是在我向您負荊請罪之後,趕緊再請您吃一頓飯——請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請讓我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良心——和一個姑娘好上一回,不是還得請人家吃一頓飯嗎?——何況是為了一九六九和整個人類。——長輩啊,放慢您的腳步,堅定您的信心,過去的我們的疑問是攆還是不攆、是請教還是不請教——是活著還是死去,現在的問題就變成了:如果您不答應和我吃這頓飯,我就立馬死在您麵前讓您看!……”

……

當然,最後小劉兒還是給了白石頭一個麵子,和他共同吃了一次飯——雖然白石頭所說的一切——一切的轉彎和轉變——糊裏糊塗的小劉兒都沒有聽懂——而這正是白石頭所需要的狀態呀,聽懂了也就不糊塗了,沒聽懂正好讓白石頭有可乘之機——但飯還是要吃的。這時白石頭又耍了一點小聰明——在愛耍小聰明上他和小劉兒倒是一脈相承——他以為小劉兒在大事上一陣清楚一陣糊塗,在生活小節上也是這樣呢;於是就想拋開大事,在小事上占他一個便宜;飯還是要請的,但在請飯的場合和規模上就要有所考慮——就沒有領小劉兒到麗麗瑪蓮,隨便在街上找了一個中等偏下的小飯館對付了一頓。但他沒有料到小劉兒的清楚和糊塗還有這樣一個特點,那就是大事上雖然糊塗但到了小事上又往往清楚,主幹雖然糊塗但枝葉往往清楚;剛才的一九六九年的標語口號與一九六九年的麵瓜牛根的種種聯係雖然糊塗但到了吃飯的時候卻突然清楚。——於是白石頭這客算是白請了。一頓飯吃下來,還不如不吃呢。不吃沒有什麼,等一切吃完小劉兒從飯館的等級上看出了自己在白石頭心目中的地位,從此見人就說:

“這個白石頭,不是好人——說是認我做老前輩,請我吃飯,誰知把我領到了街上一個最差的髒兮兮的飯館——賣小菜的籠罩中,還有蒼蠅在飛!”

倒是把正鑽到曆史和大事、口號和麵瓜之中的白石頭打了個措手不及。當時他已經拋下前輩獨自在曆史中和我們的麵瓜相處了一段時間呢——真和麵瓜相處起來,才發現麵瓜也像小劉兒的糊塗一樣——原來也是麵瓜不麵,吃起來也有些紮嘴——現在又見街上站著一個髒兮兮的老頭子對他自稱前輩還在那裏罵人,他一下竟有些反應不過來腦子一下出現了斷電和空白。好不容易把電路修通用往事一點一點把空白填起來,才明白目前發生了什麼。於是在那裏喟然自歎地說:

“我這個人一輩子的毛病,就是不知道節製呀。”

接著又拿自己和正在相處的麵瓜比較,這時的麵瓜正處在劍拔弩張和刀光劍影之中,於是又自愧地說:

“相比較之下,不管是在一九六九年,還是到了一九九六年,還是我們的麵瓜更狠毒和陰險一些呀。”

“我們這些人,連一個麵瓜都不如了。”

“我們這些人,不過都是在以小做大罷了。”

“大流氓們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六親不認,小搗子們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處處還能見到一些溫情。”

這時又由衷地指著正在街頭鬧情緒的小劉兒說:

“前輩,從這個意義上,你也就會鬧一個飯館罷了——你也不如麵瓜!”

但說到這裏,他看到小劉兒已經在那裏又犯了糊塗——他一開始還有些不解:怎麼一到利於他的時候他就清醒,一到不利於他的時候他就糊塗呢?——懷疑到了小劉兒的品質——於是不屑地向小劉兒揮了揮手,離開街頭而去。但是等他回到家又鑽入曆史之中,才突然醒悟剛才對小劉兒的不屑是他再一次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為小劉兒在街頭的突然糊塗,是因為他們又涉及到了大事——當他們由飯館聯係到麵瓜的時候,就已經又脫離飯館了。——事情幾經周折和磨挫,白石頭也終於成熟了——於是如箭脫弦一樣從家裏又返回街頭,重新打量糊塗的前輩,虔誠和由衷地說:

“糊塗相似,糊塗不同啊。”

又說:

“前輩,您好。”

說著說著,突然又電閃雷鳴地產生了另一個靈感,在那裏大叫著說:

“現在我明白麵瓜,現在我明白麵瓜了——原來麵瓜就是我們心理上潛藏的一把刀呀!”

“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原來你手裏握著殺人的刀。”

……

麵瓜哥哥娶親的那天風雪交加。一場大雪從臘月初七下到臘月十八。花爪舅舅家的草屋讓雪壓塌了。牛文海舅舅家的豬娃讓寒冷給凍死了。水井讓雪給封上了。我們看到劉老坡舅舅腰裏勒著一條草繩急急忙忙從家裏走出來。新年的氣氛讓雪壓得有些推遲了或是讓雪渲染得更加濃烈了。在這種推遲或濃烈、不合時宜或是更合時宜的氣氛下,麵瓜哥哥要娶親了——他倒一下將我們新年的氣氛和著風雪攪得更加濃烈。到目前為止,如果說農村和村莊的新年還給我留下了什麼印象,我馬上就想起了一九六九年的古曆新年。麵瓜哥哥的娶親,疊印在一場鵝毛大雪上,於是這新年就顯得格外的突出、濃烈、新鮮和萬山叢中一點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