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俱往矣,爹地。俱往矣,大肉——雖然我們對你的出處考察不清楚——你是一塊來曆不明的大肉嗎?——但當時的大肉和俺爹結合起來,就放射出了大肉前所未有的光彩——一九六九年,你這青春年華的好時光——接著我們還是放下這肉的出處來考察它的使用吧。——這塊來曆不明的大肉,仍然被俺姥娘放到了五月端午——和光明正大的大肉在用途上沒有什麼區別。我們用這肉燉了一個肉碗。已經發艮的肉片,從有湯有水的肉碗裏撈出來,還在那裏“撲閃撲閃”地顫動呢。雖然味道有些發艮,但是這個肉碗還是被我們三個小搗子風卷殘雲地一掃而光。俺姥娘僅僅用饅頭沾了沾肉湯。當我們還在那裏回想艮肉的時候,姥娘開始在那裏說:
“肉湯好,還是肉湯有味。”
“當年你姥爺給東家趕轎車——三匹漆黑的騾子,他跟人家串親戚沒少吃肉。”
“但他還是說肉湯好。”
“用饃沾著肉湯,他說比吃肉還有味兒。”
……
當時我們也是啞然失笑。什麼愛吃肉湯,什麼肉湯比肉有味,還不是因為你丈夫是一個車夫?東家在親戚家坐席吃肉的時候,他哪裏能夠到跟前呢?還不是等東家和親家酒足飯飽的時候,他才能趕到桌子前吃些殘羹剩汁?——這時東家和親家都已經打著飽嗝從飯桌前站了起來,親家說:
“荒村野店的,家中沒什麼相待,請親家多多包涵。”
東家忙說:
“親家說到哪裏去了,這已經十分打擾了。”
親家執意地說:
“一定是沒有吃好。”
東家執意地說:
“吃得已經十分飽了。”
說到這裏,親家也就不再客氣了,拍了一下巴掌:
“那好,咱們到堂屋吸煙!”
恐怕這時才能輪到你的丈夫上席吧?——幾十年後還替你丈夫欲蓋彌彰什麼呢?——等堂屋已經響起“咕嚕”“咕嚕”的水煙聲時,車夫才能躡手躡腳從親家的牲口棚裏蹭到前院飯廳呢。一切的飯菜都已經被別人占有和蹂躪過了,一切的飯菜都已經留下別人的口味了,就像已經遭到別人蹂躪的女人第二天早上站到你麵前一樣——她還在那裏打著哈欠和揉著惺忪的睡眼呢——這時碗裏哪裏還會有肉呢?恐怕肉湯都已經涼了吧?但你還是如饑似渴,但你還是風卷殘雲——你隻能用饅頭沾著肉湯,於是肉湯就給你留下了深刻難忘的記憶。等趕著轎車拉著東家串親歸來這時已經夕陽西下暮色起了東家下了車你又把車趕到後院卸了套飲了牲口將牲口拴到槽上又給牲口添了草料然後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回長工和佃戶的下院時,姥娘可能也剛從地裏割麥子收工在那裏洗過手臉係上圍裙開始往鍋裏舀水做飯呢。純粹出於對丈夫職業的尊敬呀,純粹為了讓丈夫的自尊心像東家一樣得到平衡呀,妻子在那裏仰起臉照例問:
“今天怎麼樣呀?”
高貴的車夫也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估計也像後來在拖拉機站工作的俺爹一樣——一九九六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絕中還以此為例地說:你說咱家怎麼出了一大批這種自欺欺人的人呢?——這時仰著像公雞一樣驕傲的頭——還故作不算一回事地說:
“還能怎麼樣呢?和早先一樣,也不過就那樣。”
妻子:
“吃得怎麼樣,菜的味道怎麼樣?”
車夫這個時候就興奮了:
“說起菜的味道,這次倒比老李家強!”
問題是一場飯吃下來,你吃到菜了嗎?但他現在確實感到自己已經吃過山珍海味和滿漢全席了;就是當時你吃到菜了,菜也已經被別人蹂躪過了,你還能品出味道來嗎?但是車夫的回答是那樣的堅定——這回答的本身,倒是比那殘羹剩菜還有味道呀。但是話題如果僅僅停留到這裏,車夫又要不高興了——因為問題還沒有問到關鍵和核心呢,一切還有待深入呢。——當然這樣的問答和深入對於已經習慣的妻子也是輕車熟路,於是她一邊開始在瓦盆裏和麵,雙手沾滿了麵粉,一邊又對蹲在門框上開始在那裏滿懷豪情抽著旱煙的丈夫問——說起來這也是一幅和諧可親的鄉村圖畫呀——:
“席上幾個肉碗呀?”
這話問得出奇,車夫上得了席嗎?等他見到肉碗的時候,肉碗裏早已經剩下些殘羹——不管幾個肉碗,這時都等於烏有——一九九六年小弟又說:試想當年,在中國本世紀三十年代,兩個土頭土腦的鄉村財主相會,席上能有幾個肉碗呢?就是有肉碗,經過兩個土財主的一番蹂躪和暴行,一番掠奪和哄搶,肉碗裏還能剩下些什麼呢?……——但本世紀三十年代的車夫,仍在妻子麵前信心十足地答——他還在那裏“啪啪”地往門框上磕煙袋呢——:
“你問幾個肉碗?三個!”
接著又故意打著飽嗝做出酒足飯飽的樣子現在開始回頭挑剔肉碗:
“肉的味道倒不錯,煮得也爛,不費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費口舌”這樣一個名詞就是從這裏來的),惟一讓我膩歪的是,有幾塊肉上,還長著幾根沒有拔盡的豬毛——當時兩個東家都在,我夾了起來,也不好再放回去!”
說到這裏,還在那裏沉浸在情節之中搖起了頭。妻子馬上給了他一個呼應:
“東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這時天已經黑盡了,戲劇也該收場了,車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己地、語重心長和情深意長對妻子說——作為對一場戲劇的結束語:
其實肉倒沒什麼好吃的,好吃的還是肉湯。將饅頭泡進去,一下就粉了。
……
於是姥娘在一九六九年的端午節上,因為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的一塊大肉,又舊事重提和重溫舊夢地說起了肉湯。記得她老人家說完這個,臉上還突然放射出當年的青春年華的光彩。接著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訴我們:
“你姥爺比我大十二歲!”
於是由姥娘開始——當我們是小搗子的時候我們沒發覺,等我們三十年後也接近了當年姥娘年齡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我們也開始語重心長地對後代說著當年姥爺說過的話:
其實肉是沒什麼好吃的,肉湯泡著饅頭才好吃呀
最後發展成:
其實菜也沒什麼好吃的,關鍵還是那個菜湯
俱往矣,姥娘姥爺,過去曾經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們吃完這肉和泡完肉湯,接著肉和留保老妗——和東西莊的橋——就聯係到了一起。現在想起來,為了這燦爛輝煌時刻的到來,當年的姥娘還是挺講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節的肉碗僅僅用了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的那塊大肉的三分之一,當我們吃完這肉碗都在關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時,眾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經在策劃和導演她和留保老妗的曆史性會見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來處理起事情還是挺有一套的——挺講究方式、策略、時間和契機的。她欲說大肉而沒有從大肉入手,而是首先說起了紅薯,就使我們的神經有些鬆懈和麻痹失去了對肉的擔心。她本來是要拉近,現在卻推得很遠。肉碗已經吃過了,肉湯也已經用饅頭沾完了,本來接著就該由她來收拾碗筷——現在想起來姥娘和我們幾個小搗子相處也不容易呀,那時她已經六十九歲了,白天要下田勞動,收了工又要鑽到灶下給我們做飯,為了一次曆史性的會見還要跟我們玩弄陰謀——現在卻停下手中的碗筷不收拾了,等待著我們的提問。這時——三十年後滔滔不絕的——小弟就上了姥娘的當,愣愣地在那裏問:
“姥娘,剩下的肉什麼時候吃呢?”
大弟弟還抓緊時機說了一句風涼話:
“再不抓緊吃,肉可就全艮了!”
可俺姥娘早已經胸有成竹——我們的提問和風涼話倒是中了她的圈套。她開始用彎彎繞和聲東擊西的戰術——對我們肯定地說:
“肉碗還是要吃的。”
接著又說:
“過兩天馬上再吃一次。”
馬上就取得了安定民心的效果——讓我們思想上也有些鬆懈。但她老人家緊接著問:
“去年我們端午節是怎麼過的?”
去年?我們一下子愣在了那裏。我們對這個話題沒有準備。我們隻顧關心今年的端午了,而沒有想到去年。但這種聲東擊西的戰術,也讓我們頭腦有些發蒙——我們弄不清姥娘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於是倒真開始在那裏傻乎乎地想去年——但是去年也就是一九六八年的端午節怎麼過的我們倒真想不起來。姥娘這時已經穩操勝券了,接著還進退有餘地對我們進行了提示:
“去年端午節我們吃的什麼?”
去年端午節吃的什麼,我們也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的小弟又在那裏傻乎乎地說:
“甭管去年吃什麼,反正沒有吃肉碗!”
姥娘馬上就達到了目的,接著這話碴兒說:
“就是,去年沒有吃肉碗。但是去年也吃了一個稀罕東西——這下你們想起來了吧?”
我們都搖搖頭——去年對我們確實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這時姥娘隻好自己把謎底給揭穿——也許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呢,你對謎語的無奈,也會陡然增加你對世界和去年的自卑感啊——於是姥娘在那裏自拉自唱地說:
“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
這下我們想起來了,當然我們對姥娘的圈套就入得更深了——我們還為這終於想起來有些激動呢:
“對,去年我們吃了一頓紅薯!”
紅薯是秋天從地裏刨出來的,能在第二年端午吃到去年的沒有腐爛的紅薯,對於一切還靠地窖來儲藏的農民來說,實屬不易。——去年我們的端午節也沒有白過,雖然我們去年沒有吃到肉碗,但是我們吃到了不易的紅薯。我們甚至為去年的端午也有些興奮起來。大弟弟說:
“對,去年我們吃的是紅薯,那紅薯個個透亮,一個沒爛!”
小弟弟還開始指手畫腳:
“那紅薯煮出來還流稀溜糖呢,吃到嘴裏,就跟糖稀一樣!”
接著像回到去年一樣吸吮起自己的厚嘴唇。這時姥娘就笑逐顏開了。事情的發展,完全在按照她老人家的事先規劃進行。一切都是精確計算好的,行動起來一點沒錯榫——就像一個臂上繡著毛主席像的拳擊手在第三回合擊倒了他的對手,接著在記者招待會上大言不慚地說:
“每一拳都是事先精確計算過的。”
俺姥娘這時也像場上的拳擊手一樣,趁著我們回憶和興奮的空當,不失時機地開始逼近和切入她的主題——接著問我們:
“去年這稀流糖的紅薯是誰送給我們的?”
直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場陰謀呢。隻到我們快要被賣的時候,我們還在幫人數錢呢;直到我們快下油鍋了,我們還在那裏替別人加柴呢。——甚至,為了彌補我們剛才沒有想起去年端午吃的是什麼由姥娘的提醒我們才知道的慚愧,現在我們還想將功補過想出這個問題讓姥娘高興一下將剛才和現在扯平呢——令我們慶幸的是這次我們還真想出來了——於是我們在那裏歡呼著喊:
“去年的紅薯是東莊的留保老妗送給我們的!”
姥娘這時開始收網了:
“留保老妗好不好?”
我們小學生一樣大聲喊:
“好!”
姥娘這時輕輕地說——終於看出我們可以被賣了,我們可以下鍋了,我們可以被一網打盡了——她老人家為了自己陰謀的一步步得逞都有些矯情了:
“去年那麼稀罕的紅薯,留保老妗都給我們送來了,今年咱們還剩下一塊肉——肉呢,我們已經吃過一頓了,剩下的一塊——而且都有些發艮了,是不是也該送你們留保老妗一塊呢?——當然也不是全送完,隻送一半就夠了;剩下的一半呢,還可以給你們做一頓肉碗。你們看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呢?姥娘,你可真惡毒!原來曆史性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章,都是以陰謀為前提的。當我們已經聞出陰謀的味道時,我們已經像鑽到竹筒子裏的蛇一樣,想折頭也不得了。如果我們反對今年的送肉,就等於在反對去年的紅薯;而去年的紅薯我們已經吃下了肚,現在還能再吐出來嗎?如果我們對你的提議表示反對,就等於拿起巴掌打自己的臉——恐怕把肉放得發艮,也是你陰謀的一個組成部分吧?——當陰謀已經伸展開它的力量時,我們除了跟著陰謀走別無他路——如果我們不想粉身碎骨的話。我們隻好噙著委屈的淚花說:
“姥娘,一塊肉,還能怎麼樣呢?你要想送她,你就送她唄。”
這時我們的委屈就不單單是在肉上,還因為在曆史和肉的洞察力上輸在了姥娘之手。這時姥娘還真有了政治家的風度,她並沒有因為我們的委屈而影響她既定方針的實施,並不因為我們三個搗子的滿臉不高興而影響她的送肉。既然得到了我們的同意,她就看穿這一切地從懸在半空中的籃子裏拿出那塊還剩下三分之二的艮肉,果斷地切下二分之一,將它放到籃子裏,挎著這籃子——撇下無助的我們——就走向了東西莊的橋,走向了那曆史性的會見和燦爛輝煌的一刻。
姥娘,為了這個,我們佩服你
你三十年前能夠做到的,我們三十年後還做不到呢
……
姥娘將肉順利地送到了留保老妗的家——當留保老妗又把她從家裏送出來時,兩人就在東西莊的燦爛輝煌的橋上坐了下來。這時戴著老年夾帽的留保老妗還說:
“一塊肉,俺嬸子還想著我。”
但留保老妗你可知道,就是因為這塊肉,我們已經付出了被玩弄被欺騙的巨大代價。我們幼小的心靈,已經讓陰謀惡毒地踐踏過——隻有當這塊巨大的傷痛從我們三十年後的記憶中被排除之後——就像一九六九年我們已經排除了一九六八年的紅薯一樣——我們才能安下心來接著描繪你們那場曆史性的會見呢——也隻有到了這種平心靜氣的時候,我們才能比較出相對於那燦爛輝煌的一刻,我們計較這一刻到來的由頭——一小塊發艮的熟肉——又是多麼的小題大做呀。甚至,為了這由頭的到來,為了這塊三分之一的艮肉,我們還讓姥娘費那麼大勁給我們編織陰謀,我們都有些無地自容。這才是缺乏曆史眼光和曆史洞察力呢。姥娘、留保老妗,原諒三十年前那幾個糊塗無知的孩子吧。請你們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就像“有朋自遠方來”一樣,肉是不重要的,你們的曆史性會見才是氣貫長虹和傲視群雄呢。肉在你們的談話中也不占比重,你們很快就脫離肉扯到了別的方麵——而且,脫離肉並不是你們有意的躲避——如果是那樣的話又低估了你們的素質和相互的友誼了,就像兩個在飯店吃完飯爭著付賬的人一樣,一個人搶著付了賬,另一個人趕緊找補一句:
“下次,下次一定讓我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