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東西莊的橋2(1 / 3)

這就沒意思了。這就是朋友之間的一種躲避了。——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不是這樣,而是自然而然地付賬——看著一個人伸到口袋掏錢,另一個人連話都不用說了——彼此心照,彼此心同,一步就跨過付賬和肉,接著就開始她們東拉西扯的另一種平和的談心。當然,看上去是東拉西扯,其實句句切中要害;一場話談下來,看似什麼都沒有談,但是世界已經在她們麵前四通八達和渠道暢通。雖是兩個農村婦女——連大字都不識呢——卻也深明大義;雖然雞零狗碎,每遇大事卻不糊塗。

——這兩個偉大的不可多得的普通的穿著大襠褲的中國老年農村婦女,因為時間和地域的阻隔,好長時間沒有在一塊交談和對接了,現在因為一個並不重要的由頭,終於在東西莊的橋上坐了下來——記得那天的天氣又是那麼地盡如人意,無風無火,萬裏無雲,初春的太陽,照到身上暖洋洋的。本來世界是不暢通的,現在因為一場普普通通的閑談,一切都暢通了——冰河解凍了,太陽出來了,萬物複蘇了,生活又以嶄新的麵貌在我們麵前重新開始了——溫暖的太陽,還將姥娘和留保老妗的鼻尖上曬出一層密密的汗珠。

這是一九六九年我們村莊出現的第一層讓人開朗和安詳的汗珠。這個時候時代和時間已經不重要了,你是一九六九年也好,你是一九九六年也好,你是一個戰亂年代或和平年代也好,在這層密密的散發著兩位慈祥的老太太身上特有的溫馨的汗香草香灶香的混合汗珠麵前,你們——已經顯得無足輕重了。

什麼是時刻的永恒呢?這就是時刻的永恒

雖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是當我們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一刻存在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以一當十

我們是站在少數的立場上

當然這一切和這一刻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誰能使時間、天氣、契機和由頭——肉——都聚集到一起呢?——從這個意義上說,雖然我們在三十年前有些不懂事和感到委屈,但是我們大體上還在做著這個事情的促進派呢——我們沒有在陰謀麵前頑強地阻撓艮肉——這是三十年後我們還有藥可救的惟一安慰

……

外在的環境和你們的內心,顯得是那麼的統一

夕陽紅暈的光芒,打在你們和藹慈祥的臉上

你們心平氣和徹底放鬆地在談著什麼

你們動不動就會出現會心的微笑甚至還相互糾正

——姥娘和親愛的留保老妗,雖然我們對這一切的聚集是那麼的向往,但是我們也知道:

這時刻或許有,但不是天天有

籠罩在我們頭上的,還是陰雲密布的時候為多

溫暖和愉快的時刻,不過是對陰雲密布的暫時脫離

正因為這樣,它在世界上也隻能是一瞬

——什麼時候當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格外珍惜那一瞬的到來

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寫這一章的根本原因

也正因為這樣,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請你們在東西莊的橋上多停留一會兒好嗎?

三十年後,當我們再來到這橋上時,橋上的一切都物是人非。因為橋上沒有了你們,這橋也立刻失去了意義成了一座死橋。這時我們不管怎麼向往和想念你們,我們想跟你們說一句多麼普通的話都不得了。於是我們借著我們共同回到三十年前的機會,讓我們再問候一聲:

姥娘,你好。

留保老妗,你好。

一九六九年,是故鄉世界裏最光輝燦爛的一年——因為它有了你們在東西莊的橋上汗珠的映照

……

接著剩下的問題是: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在當年的橋上平和而又知心地談了些什麼呢?雖是東拉西扯,好像什麼都沒說——但是正因為它什麼都沒說於是什麼都說了,這散漫和放鬆的內容又是我們特別關心的——因為你在世界上是不可多得呀——因為說和不說還是不一樣的呀——因為三十年後這談話已經不存在了——正因為其不存在,三十年後我們對它的揣摩和猜度又是多麼的一廂情願——據我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猜度,這溫暖和放鬆的曆史性談話大體會是:

首先,不會是激烈的話題,也不會是過於目前的話題。她們會延伸開來,一下把魚鉤甩到幾十年前——這樣的開頭,才有曆史的氣魄呢。——大概會東拉西扯到你們當年在一塊給東家扛長工和趕轎車的時候吧?姥娘在給東家割麥——金黃的麥香傳遍了大地——直到現在,我還多麼喜歡一九六九年的另一首老歌兒呀,其中有一句歌詞就是: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

姥爺——當時也是四十多歲的壯年——在給東家趕車;留保老妗——當年也是三十多歲的青春少婦——在夥上給長工們做飯。當時大家春風撲麵,當時大家意氣風發,當時大家都有一膀子好力氣——誰能想到當年的青春是一場戲,轉眼之間大家都會衰老和煙消雲散呢?留保老妗在那裏沉浸地說:

“那時的俺嬸,三裏長的麥趟子,從來割到頭都不直腰。”

——這也是俺姥娘留給我們的一大遺產,遇到任何事情和麥子,一定要低著頭默默地割,不要直腰;三裏總是要割完的,當你直腰的時候,沒人替你去割,隻能增加你的惰性和失望。在割麥的時候你可以想些別的——你可以排除麥子;在你做著枯燥重複的勞動時,麥子恰恰給你的思想和情感留下和騰出一塊寬闊和自由的天地呢——麥趟子越長,不是給你留的天地越大嗎?——一滴一滴的汗水灑落在你的前襟上,最後你的汗像瓢澆一樣——汗像瓢澆一樣,也是俺姥娘生前愛說的一句口頭語呀——這時從遠處看,我們隻能看到你弓起的腰,麥子已經淹沒了你身體的其他部分——這也是你到了晚年有些駝背的原因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當你們在向往往日的青春時,三十年後我們卻對你們當年的形體動作進行著背叛——我們常常做的是,看到烈日下永遠割不到頭的麥趟子,雖然我們也聽到了“豐收的喜訊到處傳”的歌聲,但是我們為了自己暫時的苟且偷安,會在那裏不顧大局地罵道:

“我操,這麥子什麼時候才能割完呢?”

“這麥棵子為什麼長得這麼粗壯呢?”

甚至:

“他娘的,麥子為什麼要豐收呢?”

……

這是我們和姥娘麵對著麥子和世界的區別。恐怕這也是姥娘為什麼會因為橋上會見的由頭而在那裏和我們動心眼和玩陰謀的緣起。於是我又想,姥娘當年和我們相處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些孤獨呢?——同時,當年你一個人在三裏長的麥趟子中默默收割的時候,你心裏都在想些什麼呢?你怎麼就能夠旁若無人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汗水和創造中呢?你這三裏不直腰的行動本身,是不是也含有對身邊朋友強烈譴責的意味呢?——雖然當你們回首當年時,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就像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回想當年的戰場一樣——雖然和將軍形式一樣,其實內容還是不一樣。因為沒落的將軍會在那裏喃喃地說:

“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呀。”

……

俺姥娘與他的根本不同在於:

她是一個昔日的長工

於是她的回答也就和昔日的將軍不同了——按照毛主席的話就是:

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

雖然這句話帶有階級論的特點,世界的真相是:高貴者有愚蠢的也有聰明的,卑賤者有聰明的也有愚蠢的;比這更加接近事物核心和本質的是:同是一個高貴者或卑賤者,他們也都有聰明和糊塗的時候——更有可能的是:他或許會聰明一時和糊塗一世呢。但是如果把毛主席這個論斷放到俺姥娘身上——請上帝原諒——那恰恰是格外正確和恰如其分呢。麵對三裏長的麥趟子,多年之後她的回答就是比多年之後的將軍高明、智慧、更具有廣闊的胸懷和前瞻的信心也更符合當時東西莊橋上平和而溫暖、燦爛而輝煌的氣氛——甚至她沒有像患了老年癡呆症的俺爹因為當年的“東方紅”拖拉機而對目前的小四輪發什麼牢騷——她沒有在那裏感慨地說:

“一切都是過眼煙雲呀。”

“現在的小四輪,就是沒有過去的‘東方紅’馬力大呀。”

當她聽到留保老妗對她過去青春時光的稱讚和感歎時,她隻是在那裏像對會見的由頭——大肉——一樣微微一笑就抹過去了。接著又輕輕地說——突然還有些像回到小姑娘時代臉上出現了羞澀和紅暈呢——:

“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

這是多麼智慧的回答呀。因為留保老妗問題的提出,已經讓場麵十分尷尬——當有人稱讚你青春歲月的時候,你已經白發蒼蒼;就好像有人稱讚你年輕時候擁有許多追求者,你已經成為一個癟嘴老太太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甚至可以懷疑稱讚者的動機,你這場麵製造得有些恐怖——但對於留保老妗這樣的挑戰,俺姥娘還是胸有成竹,還是談笑自若,還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就像將軍當年指揮一場偉大的戰役一樣,麵對著複雜而難以預測的情況,毅然決然地發布了命令:

行動

這時天上下著瓢澆一樣的大雨。陸軍、空軍和海軍都在泥濘中掙紮。但是你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當你不方便的時候,敵人就方便了嗎?於是俺姥娘就開始了行動——而且她沒有動用三軍,僅僅是綿裏藏針四兩撬千斤一語退千軍地用了一句貌似平淡的推卻之語,就打破了這恐怖和僵局——寫到這裏我才明白,原來橋上的燦爛和輝煌也不僅僅隻是一種平和呀,平和之中也充滿著烏雲密布和刀光劍影呢。——而且,推卻之後,俺姥娘並沒有將回答停留在這裏,接著還來了一個反打,又從“史”的角度,找到了一個比這段往事還要曆史的事實根據——又微微一笑地說:

“慣了。我做小姑娘的時候,七歲就爬八棵大榆樹,采榆錢讓俺娘做飯。”

姥娘,當你一手拎著毛主席的階級論,一手拎著你的童年的時候,你就無往而不勝。你回答得恰到好處,你回答得很有曆史。你的回答讓你的提問者無話可說。如果是一場話劇,你回答的這段台詞,肯定會引來一陣風雨般的掌聲。這時一束溫暖的追光,打在你的身上。觀眾還要再次歡呼讓你來謝幕呢。——但這僅僅隻是開始呢。——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還僅僅開了個頭。不過是無意之中,突然撞了個碰頭彩罷了——鼓掌和歡呼的僅僅是你們,而我們的留保老妗,卻沒有開始在那裏歡呼——她倒是做出對老朋友這種智慧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的見怪不怪的會心一笑——你才是她的好朋友呢——你們才是棋逢對手和旗鼓相當呢。——為了這個,三十年後我們還是要說:

這種東拉西扯看似平淡的精彩對話,在世界上的確是不多見的

在世界上談話、談判、談論最多的政治家的對話恰恰是最愚蠢的,而兩個普通的穿著大襠褲坐在東西莊橋上的老年婦女的對話,才是支撐我們語言的力量

……

一個回合下來,旗鼓相當。接著就該俺姥娘回敬她的好朋友留保老妗些什麼了。——俺姥娘智慧就智慧在,她接著大度地和大智若愚地並沒有給留保老妗出什麼難題,而是照著朋友的思路繼續往前走,將自己的頻道撥在朋友的頻道上——什麼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這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什麼是朋友之道呢?這才是朋友之道呢;什麼是世界上的大聰明和大隱隱於市呢——那就是:用自己的沒思路去淹沒自己的有思路,用自己的從善如流去隱藏自己的觀點——於是在麥子和榆錢的問答過去之後,俺姥娘順著這思路開始向留保老妗提起和過渡到當年的麵條和擀麵杖上——這也是當年留保老妗的得意之作呀。用的也是一種皴法和皮裏陽秋啊。

——當然這樣聽起來就有些借曆史在相互恭維的意思了。你剛剛恭維了我的麥子,我接著就恭維你的擀麵杖。——但是,如果你真這麼認為,你就上了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當了。——看似恭維,不是恭維;形式一樣,內容不同。它們對於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來講,也不過隻是一塊誘人的熟肉——不過是談話的一個由頭和形式罷了。——同時,世界上哪兩個人在一起談話如果你想取得圓滿的結果不是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頭呢?——如果她們真這麼做了對於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老太太的會見也沒有什麼不光彩但是她們恰恰不是這樣做的——雖然開局相同,就像偉大的棋手下的第一手棋看上去也有些庸俗一樣,但是一手相同,二手三手相同,十步之後,就出現了不同的格局——這時我們倒是被他開局的庸俗和相同給迷惑了。——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一般的庸俗的相互恭維是大相徑庭的,它們自有它們的特別之處。

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與一般的相互恭維和吹捧的主要區別在於,一般的恭維都是一頭紮到內容上在那裏盤桓,對內容十分講究,恭維還不一定能恭維到點上呢,吹捧還不一定能吹捧出新鮮來呢,如果次次的恭維和吹捧都是在炒剩飯,被恭維和被吹捧者哪裏還能興奮起來呢?——拍馬還不一定能拍到馬屁上呢,說不定一下就拍到了馬蹄上——如果你給我拍不到點子上拍不到馬屁上拍到了馬蹄上反過來我為什麼要給你拍到點子上和馬屁上呢?

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我倒要以牙還牙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於是待他反手恭維的時候,就故意不往馬屁上拍和不往癢處撓,故意拍到你痛處上——看似恭維,效果是讓你惡心和讓你哭笑不得;表麵是在恭維,骨子裏是在破壞和冷嘲熱諷;看似開的是喜宴,其實吹的是喪宴的調子——用的也是皴法和皮裏陽秋,最後卻不能皆大歡喜。千萬不要以為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場就一定能取得皆大歡喜的結局——倒是恰恰相反:兩個人以相互吹捧開始,最後往往以不歡而散和反目成仇告終。吹捧結束,兩個人都牢騷滿腹。兩個人都覺得這場會見好無聊和白浪費了自己的感情、智慧和鬥爭經驗,到頭來是兩敗俱傷下次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最讓人恐怖的是,當他們懷著這樣心情告別的時候,兩個人還假裝著親熱繼續在那裏演戲呢——一個人抓著另一個人的手說:

“和你在一起真愉快!”

另一個也激動地說:

“希望下一次早點見到你!”

……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相互恭維和吹捧卻與他們不同;這種不同不僅僅在於吹捧的結局一定會皆大歡喜,而更在於:

凡是這些在結局上反目的人,都是一些特別重視他們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是一些拿假話當真的人,於是一頭就紮到了內容上;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對於相互吹捧和恭維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視和無所謂了,她們之間的相互吹捧和恭維隻不過是引來談話氣氛的一種由頭——是有鳳來儀,是晨占雀喜,夕卜燈花。

這也是她們談起話來所以要東拉西扯的一個原因——說出來的是不重要的,留在心中的卻決定著談話的方向。

於是她們不但從形式中走出來現在又從內容中走出來內容對於她們已經是不重要的隻不過是一個對象和物存在——是一種附著物、由頭和談話的開始罷了。

於是這附著物和由頭,吹捧和恭維就顯得無比的輕鬆——吹捧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那裏吹捧。她們在開場時候僅存的顧慮是:

我們也不要太脫離群眾。

還是來一個庸俗的開場吧。

還是由你的割麥子開始吧。

還是由你的擀麵杖開始吧。

說什麼是重要的嗎?

重要的是飄浮和覆蓋在說之上的一種感情流動。

內容之上還有內容。

飄浮之上還有飄浮。

藍天之上還有白雲。

重要的是白雲而不是藍天。

重要的是延伸而不是本位。

重要的是沒說而不是說。

……

於是她們在相互恭維和吹捧上說過麥子和榆錢之後由姥娘再過渡到麵條和擀麵杖上是再自然不過了。世界的一切束縛,在你們麵前都已經解脫了;你們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說什麼就有什麼——於是,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就撇下我們毫無顧忌地接著說你們的吧。

雖然我們在讚同你們的時候,我們在試圖重複和描摹出你們偉大談話那閃亮翅膀飛舞的線跡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又背叛你們了——這個時候我們又開始重視你們談話的內容在追究麥子和擀麵杖了。我們還是沒有從內容走出來。——但是,說不定也惟有如此,我們才更能體現你們的氣氛、白雲、延伸和沒說呢——一個重視說的人,惟有如實重視內容才能更接近你們不說和不重視的實際呢。我們抓住麥子、麵條和擀麵杖不放,你們手裏就沒有了麥子、麵條和擀麵杖。——於是我們說,那六月的麥香,那豐收的喜訊,都在青春煥發的姥娘和留保老妗身上散發著不敗的魅力。

長工的下院裏,有著寬敞而幹淨的夥房,留保老妗在那裏燒火,炊煙順著煙囪升出去,在十裏之外的原野上都能看到和聞到它的芳香。三丈長的案子上,留保老妗在那裏擀動和撲打著場院一樣寬大的麵片;擀麵杖磕打著案板,刀起落在疊起的像長城一樣的麵片上,接著就扯出了連綿如瀑布一樣的麵條——那聲響和景象,都揪扯和縈繞著我們的心。不用你再加工什麼,不用你再想像什麼,不用你再分析什麼也不用你再添枝加葉和添油加醋——如果你那樣做的話純粹是為了給我們添膩歪——於是俺姥娘返還留保老妗的一句恭維和吹捧的話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