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東西莊的橋2(2 / 3)

“那時候你在夥上做飯,一根擀麵杖,能夠四十個夥計吃——吃的還是蒜麵條(也就是撈麵條)!”

恭維的角度也和剛才留保老妗采取的角度相同:恭維的仍是對方的體力和耐心。如出一轍的用心,就達到了如出一轍的效果。我們的留保老妗馬上就理解了。這是一種友好的回應和反打——這也就是庸俗和膚淺、恭維和吹捧——平凡生活和談話的魅力。姥娘和留保老妗坐在一起,是再合適沒有了。於是我們的留保老妗在回答恭維的時候也沒有必要另開一條先河,就像剛才姥娘回答對麥子的恭維一樣,她所采取的態度也是微微一笑——甚至做出小姑娘一樣的羞澀:

“當時就占個年輕。”

當姥娘曾對麥子深入曆史找到榆錢作為論據的時候,留保老妗出於對姥娘的尊敬,這時故意退了一步,沒有去找曆史而是拉到了現在,開始用謙虛的口吻說:

“現在就不行了,撕巴掌大一塊麵片,都感到吃力。”

接著又畫蛇添足地回到當年:

“當時主要是東家麵案大,伸得開人勁兒也伸得開麵勁兒。”

又說:

“幾十口子鬧在一起做活,還是顯得紅火呀——人勁兒也是給帶出來的。”

雖是畫蛇添足,雖然有些矯情,也是氣氛的一種。——於是這時的畫蛇添足也和別處的畫蛇添足有所不同,它不會使氣氛走入誤區和變質,而僅僅會在氣氛之上再掛上一朵可有可無的祥雲。無妨大局和並不出格,不會給談話增添額外的負擔。微微一笑,也是恰到好處——不是大笑,如果是大笑的話我們就覺得誇張得過了頭那麼恭維的結局就顯得力不從心——真理麵前,沒有再往前邁出一步——現在既襯托出了效果又不費精神,這才是東拉西扯的真諦所在啊。你們把開心推向了極致,同時又沒有讓它們過頭和腐爛。你們之間為什麼能保持幾十年的朋友友誼呢,過去我們不明白,現在我們明白了:就在於分寸的把握啊。

不管是政治家或是哲學家——時間一久就要分派了;不管是流氓或是小搗子——時間一久就要打架了;不管是文人或是戲子——時間一久就要嫉妒、吃醋和人身攻擊了;不管是老婆或是情人——時間一久就熟視無睹和要發生婚變了;不管是新寫實或是先鋒和後現代——時間一久就要變化了。——查遍世界的曆史,能保持幾十年友誼而不褪色的,你們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人類在大的方麵實現不了的理想,現在提前被你們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婦女給實現了。就談話而言,你們已經從一種必然王國到達了自由王國,說什麼已經不重要,說什麼都是心情的一種和微微一笑。天空中本來還有風,現在連風都沒有了——如果天氣這麼做有些做作的話,你們對這種做作也是微微一笑——於是這整個談話的下午都是無風的,太陽一直和煦和溫暖地打在你們身上。——微微一笑讓你覺得像當年三裏長的麥趟子一樣富有深意。如果一九六九年的老歌是:

豐收的喜訊到處傳

那麼你們的談話是:

微微一笑萬物生

姥娘對留保老妗的恭維過去,接著又該留保老妗開辟第二個話題和第二個戰場了。這時她對姥娘的再次的恭維和吹捧就要換一個角度了,上次的推拉已經十分到位——麥子和擀麵杖沒有給既定的道路留下什麼餘地,她再用過去的方針去恭維和吹捧姥娘,就顯得太直接和黔驢技窮了,於是她就拋棄直接的恭維,開始走曲線救國的路線和改用變相的手法。她就拋開姥娘不再恭維她本人開始轉到她丈夫俺姥爺身上了——當著妻子恭維和吹捧她的丈夫,吹捧的毛線球經過曲折的飛行最後不還是打在妻子身上嗎?你是多麼地慧眼識英雄呀,你是多麼地運籌於帷幄之中和決勝於千裏之外呀——你找對了人哩,甚至:他所以能這樣,還不是你調教的結果?——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也是英雄惜英雄呀,你們也是英雄所見略同呀。——於是留保老妗不經意地說:

“當初俺叔(即咱姥娘的丈夫)給東家趕車,三裏五村,都知道他車趕得好。再毛的牲口,到了他手裏,三鞭子下去,立馬溫順得像隻貓。”

立刻,俺姥爺趕著一架騾子轎車,開始在本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鄉村土路上平穩和英勇地飛馳;車子後麵,揚起一股長長的煙塵——像褪色的黑白電影一樣,展現在我們眼前。雖然把談話甩了出去,現在又粘合在一起;本來是散兵遊勇,現在就成了一支新軍;本來脫離了姥娘,現在更加緊扣姥娘。雖然恭維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丈夫,但是她比聽到恭維自己還要興奮和沉浸呢——這時俺姥爺已經去世十一年了——俺姥娘果然在那裏開心地笑了——看來姥爺轎車的引出,不僅是開辟了一個新的話題,甚至有可能將四平八穩的談話,在這裏掀起一個高潮呢。——已經去世十一年的姥爺,一經留保老妗的口,現在不是又重新複活在三十年代的大地上,開始勇猛地甩著鞭花讓大地和當年的轎車在大路上飛跑了嗎?

原來它真正的含義在複活

雖然一切都在微微一笑之中

但是,微微一笑並不是溫吞的水呢。它也要求出現波浪和高潮呢

如果談話到了這種程度,平靜的談話之中,不就開始出現驚天地和泣鬼神的效果了嗎?

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說你們的談話事先沒有經過精心的策劃,打死我們也不相信

但是我們也明明知道,你們就是沒有策劃——你們隻是策劃了大肉和由頭,而沒有策劃談話本身;你們就是在自由和隨意之中,已經做出鬼神不能使之然的事

你讓我們開了眼

你們是——大家

和你們比較起來,三十年後我們所有的自作聰明和性格外露的表演都是貽笑大方

……

當然,留保老妗第二次發球的精彩,也給姥娘回手反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現在別人已經不是在恭維你,而是在恭維你的丈夫;恭維你的時候你可以微微一笑,現在恭維別人——借著恭維別人在恭維你——你該做何態度呢?全盤接受顯得過分,一切不在意又有些矯情——分寸把握上稍有不慎,前者會產生貪天之功歸己有的效果後者有借貶低丈夫抬高自己的嫌疑。問題提得好,但正因為其好,到了俺姥娘麵前也就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但姥娘畢竟是姥娘啊,她仍做得那麼恰如其分沒有破壞事情的本質和原汁原味。她采取的態度是既沒有排斥,也沒有貶低;既承認他車趕得好,又替已經去世了十一年的丈夫謙虛了一把——這樣又從反麵增加了她的美德——把自己排除在外因為在其外更使自己在其中。她說:

“他車倒趕得平穩!”

“他倒調教過牲口!”

“但他也就會趕個車!”

“他除了趕車,還會幹什麼呢?”

“他除了調教牲口,還會調教什麼呢?”

……

立即,兩人好像又成了二十來歲的青春少婦,因為在一起做針線,閑得無聊,一個人才誇起另一個人的丈夫,一問一答之後,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接著開始共同羞澀地“格格”地笑起來——這就是在微微一笑之後,她們開始在聲音和音量上出現的小高潮。高潮之中,姥娘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自作主張在高潮結尾又狗尾續貂地加上了一截——她在那裏又情不自禁地說:

“他趕車跟東家去串親,回來總說,肉倒沒什麼,肉湯才是好東西!”

說完這個老人家突然意識到什麼,忙回到現實轉了話題,說:

“留保也是一個好人,二百來斤的碌碡,他說扛起來,‘呼’的一聲就到了肩膀!”

顯然這恭維還擊得有些驚慌——這問題提得沒有留保老妗高明,好人和力氣有什麼關係呢?這時留保老妗倒顯得比俺姥娘還要大度,為了排遣姥娘的尷尬和無措,倒是全盤照收承認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一九五四年——好人也收,力氣也收——像接受對自己的恭維一樣微微一笑。接著兩人又突然意識到什麼,像年輕媳婦一樣在那裏又“格格”地笑上了。

……

曆史的回憶和暢想,曆史的創造和複活總是她們談話的重頭戲呀。但這並不證明她們就從過去的曆史中走不出來了。當曆史在她們眼前真的成了過眼雲煙的時候,當她們也覺得如果僅僅局限在曆史已經對她們的思路和談話的延伸形成了障礙,她們覺得既然坐在這東西莊的橋上總不能使我們會見的燦爛和光芒顯得單一而一般人對付和改正單一的辦法就是在一條思路上改變花樣於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單一渠道裏掙紮最後出來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們僅僅在用外表變化的浪花來改變自己的談話和一生,於是他們的一生和談話隻有一個青春期,他們的人生和談話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剛才對曆史和三十年代談得不錯,按照這思路接著談下去不成嗎?

已經相互恭維和吹捧過對方和丈夫,接著吹捧兒子不成嗎?已經恭維過你的麥子和擀麵杖,接著恭維稻子和窩窩頭不成嗎?——當然沒什麼不成,照這條思路發展下去,東西莊橋上一個下午的談話也不能說不精彩,說不定因為思路和渠道的單一還讓人感到更加流暢呢,因為話題的熟悉人們像在生活中見到老朋友一樣感到親切呢——因為重逢的激動相互拉著對方的手在那裏傻笑。——如果是世界上一般的兩個人——無論是政治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坐在我們的橋上都會那麼做,但是俺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卻沒有那麼做,她們和這些人的區別主要在於:

別人僅僅是把一場談話當做談話於是談話本身散發出來的魅力就已經夠光芒萬丈了

而她們不但要把談話當做談話,還要把談話和會見當成一種自我修煉的方式,於是她們重視的就不僅僅是外在的光芒而是內在的流動和更新

於是別人在一場談話和一場人生中隻有一個青春期就夠了,在一個河溝和一條渠道裏遊泳就已經夠暢快的了,而她們卻覺得僅僅開辟一個話題和一個戰場就使談話受到了束縛,她們要的不是在河溝裏遊泳而是向往著大海,這時最好的辦法——如果你有胸懷和眼光又不怕吃苦的話,是在話題上來一個戰略性的轉移

這時僅僅在話題的延續上加上兒子、穀子和稻子再加上窩窩頭是不夠的,因為它們仍然是河溝而不是大海

生活中談話的光芒總是短暫的,隻有當談話出現創造上升到藝術的高度,它才能放射出永久的光芒——如果我們僅僅把這橋當成一種生活中的物存在,我們並不能看出這橋和另外橋的區別;隻有當我們把它當成一種創造的藝術來看,我們的橋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的橋呢——如果上升到藝術的角度來看,當我們看到藝術中的老朋友,就不像看到生活中的老朋友那麼激動了

這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話題上進行戰略轉移的根本原因

於是姥娘和留保老妗,還有東西莊的橋,就青春長駐和永放光芒了

生活中的橋是一片灰色

……

當我們三十年後再看到這座生活中的橋時,我們覺得它是那麼的醜陋和簡單,我們懷疑它能承受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那次曆史性的會見和交談嗎?

當我們相信自己的眼睛時,我們就不會相信這段曆史;隻有當我們相信她們當年談話的創造已經上升到藝術的高度時,我們才突然醒悟:

在醜陋和簡單的生活中的橋之上,原來還有一道飛架東西的輝煌無比的藝術彩虹,正是它接通著曆史和現在,接通著姥娘、留保老妗和我們的心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年你們話題的戰略轉移對於你們那場曆史性的談話又是多麼的重要呀。——它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當你在一個話題上感到沒話可說的時候,你起碼要有勇氣及時地說:

我該走了。

你放下你的杯子就走。這比你在一個話題裏沒話找話要強得多。

因為,談話是靠主題的變換來決定的而不是靠找補來填充的當話題要走進死胡同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進行戰略轉移;當大車衝向泥淖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將大車調轉方向;當大船已經快觸礁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將它領航到新的海域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姥娘和留保老妗當年對於話題的轉移和大車大船的磨轉和調度又是多麼的及時、自然和駕輕就熟呀

從駕馭大車和話題的才能上來講,她們趕得上三十年代給東家趕大車的俺姥爺了

……

於是當話題還在三十年代的曆史中有回旋餘地的時候,甚至當話題隻是說了題目的一部分——這部分當然是主要和精髓了——剩著一半還留待續說的時候,當事情還處在順暢和鼎盛的時期,當僅僅說了麥子、擀麵杖和丈夫還有穀子、稻子、窩頭和兒子可說的時候,我們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就誌同道合齊心協力地開始將話題和大船轉移到他方了。當你們用筷子將碗裏的精華夾走之後,你們馬上就把筷子轉向了另一個碗——讓你們出席宴會都是一把好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們又是不同於我姥爺的人:

你們是不在乎肉湯的東家

於是你們就開始撇開曆史的菜碗轉向現實了。接著令我們尊敬的是,當你們轉向現實的時候,你們對曆史的拋棄又是多麼的徹底呀——你們就像一個成熟的偉人一樣,你們對於昨天沒有親情般的留戀,你們看著昨天的朋友和戰友,就和狹路相逢的陌生人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僅僅因為和昨天和親情藕斷絲連而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芸芸眾生。你們對過去充滿著背叛——當你們開始走向現實的時候,就好像剛才你們沒有說過曆史;而我們遇到麻煩的時候,我們卻從來不敢把自己的麻煩交給時間。當時間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對我們說:

孩子,把一切麻煩都留給我,你快樂去吧

我們對時間的回答卻是:

我已經被嚇得尿了褲子,我不敢

……

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告訴我們——接著她們也要議論她們的目前和麻煩了,原來她們把話題戰略轉移到了這裏,從這個話題的轉移來看,她們又是多麼家常和平易近人呀——當我們議論目前和我們的麻煩的時候——曆史都交給了時間當然從來沒有麻煩——我們不能解脫——當她們在目前遇到麻煩時,卻能和時間攜起手來,把目前的麻煩僅僅當做一個話題來處理,這時麻煩和煩惱就成了一個被議論的對象她們就能從自身之中解脫出來隔岸觀火;當她們像拋棄冠帶家私一樣對目前進行了拋棄她們就又可以微笑著看世界了。

——這就是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處理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一切進行了戰略轉移接觸到現實所采取的方式和策略——和與我們的區別。把自己當做別人,把自己當做一個對象,和別人一起去解說和評論,去嘲笑和怒罵——還不能從談話中得到解脫和超然嗎?也許你會說,這不是一種阿Q的做法嗎?同誌,你可以說自己是阿Q,但你千萬不要在東西莊的橋上說俺姥娘和留保老妗是阿Q——你要這麼說我可跟你急。姥娘和留保老妗在這裏針對自己和拋棄自己的根本前提和阿Q的不同之點在於:

阿Q是承認自己的於是就鑽到自己裏出不來,然後才有不拿自己當回事的種種表現——其實這個不當回事是更當回事

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已經認識到自己早晚是不存在的——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把自己當成了別人

前者是一種沮喪的精神勝利,後者是一種超然的燦爛和溫暖

前者是陰雨連綿

後者是無風無火

前者是以陰雨說陰雨

後者是以晴天笑看太陽下的片片陰影

她們的心裏永遠是春天

雖然我們知道生活中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也做不到

但是現在當她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們把她們重新放到東西莊的橋上的時候,她們在創造中卻已經完成了

……

於是她們在議論現實中的種種麻煩和煩惱的時候,現實中的一切煩惱都成了她們評論和超然的內容,成了Pass和解脫的一種談資。不談還窩在心裏,一談出來不就舒暢了嗎?留保老妗說——說這話的時候也不妨歎一口氣——就好像在生活中我們要時不時長出一口氣一樣——但歎氣之後是超然,長氣之後是解脫——留保老妗歎一口氣說:

“嬸子,我已經活不下去了——俺家的孫媳婦常敲著尿盆罵雞狗,借著雞狗在罵我——你說,我是一隻老狗嗎?”

這還用安慰嗎?還用解釋和證明她不是老狗嗎?不過是一種傾訴和解脫的過程和手段罷了。於是俺姥娘會意地說:

“年輕人,有什麼正性。”

“聽著當沒聽著。”(——一句多麼普通和深刻的話呀)

……於是,兩人一笑,Pass,解脫,就當這事沒發生,就當這話沒聽著。多少天在心裏窩的怨氣,一句話化為烏有。這就是朋友的能量。接著姥娘不管是從安慰的角度——當朋友在你身邊講苦惱的時候,你有義務告訴朋友他這苦惱在世界上不是獨一份,同樣的苦惱或另外的苦惱,也在我身上發生著呢,不過是形式不同或內容不同罷了——還是從遵循朋友談話總要一問一答一還一報的原則就好像你講了麥子我總要說一說麵條一樣,接著姥娘也在那裏歎氣了——雖然我們知道現在的歎氣不過是兩個人交流的一個由頭和借口,但是她們配合得又是多麼的天衣無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