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喜加2(1 / 3)

到了最後,你甚至有氣無力地翻著白眼開始向我們求救了。你倒成了一個沒主意的人。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對你遠離。當你沒有遇到這種世界性難題的時候,你還身不在其位——你還沒有掌握著世界的發展方向和這麼多人——一個個還是熟人——生殺予奪的大權,當世界和眾人熟人和鄉親們親人們把一切都交到你手裏的時候,你一下就感到高處不勝寒和偉人的孤獨了——你遇事無商量。你感到身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無人商量並不是找不來人到你跟前,你找小劉兒也好,你找老曹和老袁也好,你找豬蛋或是劉老孬也好,他們都會樂意做出前輩的樣子給你以指教,但是你又知道這些前輩的指教等於一切都沒說或者說還不如不指教。因為已經退休的長輩們這時都患了喃喃自語症和老年癡呆症還在其次,問題是他們已經身不在其位,他們對你難題的思考和深入也隻能按照他們過時的經驗在外圍打圈圈就像一條外來的狗在你家園的周圍瞎溜達一樣——它對環境和地理並不熟悉,接著它的吠叫怎麼能叫到點子上呢?好像他說明白了,其實還是不明白;好像已經深入了——這些長輩們處理起問題是多麼的駕輕就熟啊,但是他說的一切都是隔靴搔癢甚至是南轅北轍,就好像你一開始覺得芥蒂產生於麵包其實產生於菜葉一樣——我們都圍繞在你的周圍,但是我們更加對你遠離。長輩們還在那裏滔滔不絕和誨人不倦呢。你聽著他的話看著他的嘴,一開始覺得他已經深入出一個螺旋式的上升於是你們在一個製高點上有了會合,可五分鍾之後,你像當初懷疑自己一樣看出他的深入是離目的越來越遠了——原來他抓的也是一個麵包。但他還在那裏洋洋得意和吹胡子瞪眼呢。他以為他又抓住了世界的根本呢。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上麵和下麵是什麼關係了。

他的得意在於他的重複,你的苦惱在於你深入的迷向,最後你們倒是在結果上再一次相遇。這才是讓你感到啼笑皆非的地方呢。——當然更讓你感到啼笑皆非的是,你在大風大浪裏都沒有翻船,在故鄉大的走向和把握上都沒有出問題,順利地把握了煤車和三礦,把握了花嫂和五礦,把握了春夏秋冬和引吭高歌,把握了老梁爺爺和他的鞭笞,把握了口號和麵瓜又把握了東西莊的橋——要說無可挑剔也不現實,曆史上哪一個偉人對於世界的把握是無可挑剔的呢?總能找出他的紕漏和缺點,總是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但是在大的曆史走向上和每當曆史到了關鍵時刻,總是沒有出大的問題和紕漏,就好像一場盛大的宴會,開始之前和運行之中我們提心吊膽,等宴會終於結束了,人都散場了,桌子上就剩下狼藉的杯盤,這個時候我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們終於說——當然一開始還很謙虛:

“還是有安排不周的地方!”

“總是有意想不到的紕漏!”

“生活真是遺憾的藝術!”

“不能否認,杯杯盤盤,出了不少的問題!”

“宴會進行中間,不管是菜或是酒水,熱呀涼呀,多呀少呀,還有對於來賓位置和發言順序的安排甚至對於邀請的遺忘,問題層出不窮!”

但我們慶幸: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什麼事情都有一個結束!”

“在大的方麵總算沒出問題!”

“宴會進行中間,總算沒有出現停頓和冷場!”

“總算圓圓滿滿地給下來了!”

“還要怎麼樣呢?”

“可以鬆一口氣了!”

“可以打八十分了!”

……

於是我們終於鬆了一口氣。現在白石頭在大的曆史運作和第四卷總體結構的安排上,他也是可以自慰和舉額稱慶的,從自行車煤車到東西莊的橋,一切都正常運轉下來了,中間沒有出現停頓和中斷,但恰恰在一個小小的陰溝裏,在一個節外生枝的和女兔唇的通信芥蒂上翻了船——本來有她沒她並不影響大的曆史結構和運作——本來她可有可無,她的橫插純粹為了在花容月貌的姑娘頭上再插上一朵裝飾花——誰知道最後主體和鋼架沒出問題倒是這個橫插和裝飾出了問題呢?——倒是在可有可無的幾封信上出了毛病、中斷和芥蒂呢?——你還費盡心機找不出這芥蒂的具象和漂浮。

問題是當初你不招攬它也就罷了,既然兜搭了它現在中途放下又會出現整體的遺憾。本來沒這朵花也就算了,現在花兒出了毛病你粗暴地將花兒從姑娘頭上摘下來姑娘會如何想呢?杯杯盤盤雖然並不影響宴會整體的進行,但是在宴會的大廳裏突然摔了一摞盤子也會破壞整體的氣氛呢——這時它就演變成我們行進的一個障礙。不把這障礙推開,大軍就無法繼續前進。本來它不是全局,現在因為這停頓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樣它就成了阻擋我們全局的山峰這時它不就演變成全局了嗎?

我知道你是不重要的

但我在心裏放你不下

我知道你是局部

但我現在把你當成了全局

不管你是麵包還是米粒、菜幫或菜葉

麵包的深入就讓它白費吧

我現在重新撿起米粒

米粒之後菜幫

菜幫之後就是菜葉

我要溯根求源和溯流而上

我要像梳頭發和翻毛根一樣翻遍大地

為了局部我要折騰全局

不管它宴會是不是開得下去

當然一想到米粒、菜幫和菜葉我也有些發怵

因為它們前邊也像麵包一樣有著那麼多湍流險灘

正是:

路漫漫其修遠兮

穹廬之下

就剩我一個人在求索

就不能讓我收工嗎?

特別當村莊出現炊煙和暮色之時

……

於是,當麵包和麵包渣被白石頭自己——不是別人,別人在這裏沒有插足之地——否定之後,當他麵前又重新擺上了米粒眼看著自己過去尋找麵包的心血付之東流現在為了一個米粒又要窮其心智和苦其筋骨重新尋找的時候,他不禁也有些委屈和畏難的情緒了。而且更大的擔心在於:

假如一切毛根都翻遍了,那個毛毛蟲不藏在這裏怎麼辦?

比這更可怕和恐怖的是:

假如米粒、菜幫和菜葉都深入和翻遍之後,突然又發現芥蒂還存在於麵包怎麼辦呢?

……

這時白石頭才知道,不登其位不知其位之難,不吃鴨梨不知鴨梨的滋味,作為一個身居高位對眾人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人,作為一個革命先行者和道路的探索者,如果一場探索歸於失敗革命最後歸於流產,他在像潮水一樣湧向自己陣地的敵軍麵前不將最後一槍留給自己不將手槍調轉頭伸到自己嘴裏扣動扳機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呢?

這時白石頭連自殺的心都有了。

當然白石頭也知道,如果他現在自殺、臥軌和跳江的話,他在曆史上又會陷入另一個覆轍:他就真要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跟牛根哥哥可不一樣。因為他在大局上是問心無愧的。他的跳江不是因為大局而是因為局部,不是因為宴會而是因為杯盤,不是因為信而是因為查不清信中的芥蒂產生於麵包還是白菜——如果你跳江之後,整體和大局的屎盆子可不就扣到你頭上了嗎?你不就成了曆史的替罪羊了嗎?不是大局也成了大局,不是宴會也成了宴會,不是因為信也成了因為信,過去的大局毀於一旦,第四卷難道再還到小劉兒手中讓他繼續操作嗎?——如此嚴峻的形勢而白石頭還沒有自殺,惟一的原因是他還在顧全大局——他不能讓牛根的悲劇在曆史上再一次重演。

……於是白石頭最後就沒有自殺——沒自殺並不是白石頭通過米粒、菜幫和菜葉尋找到了信中的芥蒂,信中的芥蒂並沒有找到;沒找到並不是他半途而廢到麵包就停止了,麵包之後,他也翻找了米粒、菜幫和菜葉——但是當你把箱子裏所有發毛的東西都倒出來的時候,各種發毛的東西雜在一起你就再不好翻找了。

過去的線條和思路,重新進行了雜交。記憶像舊物中的蟲子一樣隨著翻出的雜物在到處亂爬。麵對著遍地亂爬的蟲子,白石頭大叫一聲離精神崩潰隻差一步之遙。但曆史既然降大任於白石頭,雖然也苦其心智和勞其筋骨,但曆史並不想在這裏將他像用鞋底抿蟲子一樣將他抿掉——流出一攤多麼清澈的綠水啊;這時曆史又拍了拍白石頭的肩膀感歎說:看來你真是一個老實人呀,你真是一個好孩子呀,大江大海我不折騰你,小小陰溝我讓你喝個肚圓——多少英雄豪傑,大江大海他都鍈過來了,不都是在小小陰溝裏英雄氣短?——你也不是孤立的。

我這樣折騰和絞榨你也隻是為了給你提個醒:對世界萬物的分析和深入,一切還是從自誤入手吧孩子,一切都不要大意,一切都不要心存僥幸;翻遍舊物還沒有找到頭緒並不怪你,而是頭緒根本不在舊物之中。就好像你跟你一個妖怪打了半天發現妖怪並不在你所處的人間而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根拐杖罷了一樣。芥蒂在哪裏?芥蒂並不在麵包、米粒、菜幫和菜葉之中,也不在信中或中國和巴黎,也許這個芥蒂並不存在而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也許這個芥蒂確實存在而不是你現在的感覺和能力、思維和科技所能發現的。芥蒂感覺的存在,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突然的一種傷感和恐懼,突然的一種茫然和猶豫,並不是我們內在和外在的原因造成的,它永遠超於時代和我們的感知水平,表現出來也許才是我們經常說的恐懼?將你的芥蒂和擔心從舊物中翻找一遍而一無所獲,你這種做法的本身已經在謬誤的道路上走得不近了。

你已經開始在你的岔路上挖掘自己的墳墓比起這一點你提前自殺說不定還要好一些?那起碼說明你還有一種自知,你還知道自己已經誤入歧途——同時它也說明行動十有八九是錯誤的,就好像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一樣而我們的行動鑽入謬誤也十有八九。一切的言語和行動都受當時氣氛和時間的影響,我們都有討好和迎合氣氛和時間的習慣。信是一時的情緒和衝動之作,當你麵對信的時候其實麵對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不存在,你還明知故犯地把這不存在當成一種真實,對著這不存在和虛假來抒發自己的情感和對應,這時你的對應不也顯得有些荒唐和可笑嗎?——何況你的對應也是一時的情緒和衝動呢。

——雙重的鏡子映照著誤會的麵孔,來往穿梭以至無窮,哪裏還有真實的她和真實的你呢?哪裏還有真實的芥蒂讓你尋找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斷和停頓,往往離兩個人的岔路口還要更近一些呢——但是我們的白石頭在此之前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曆史,當他麵對著和女兔唇通信中斷的時候,他還在那裏輾轉反側和把小局當成大局——他忘記目前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他處理呢,他忘了我們還有多少人的命運掌握在他手中呢,他倒在那裏對一個小節放心不下於是這小節就真的被他弄成了大局如果我們不跨越這個大局就走不到真正的大局和曆史之中——於是他和女兔唇私人通信的中斷就成了我們所有鄉親為之煩惱的主要生活內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