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大家又齊聲稱讚劉老坡,說:
“還是老坡高明!”
“還是老坡有先見之明!”
“當時那麼多人反對他帶棉襖,他就是不為所動!”
“我當時就看出來了,總有一天會證明老坡是正確的!”
……
過去一個跑龍套的小角色,現在就大放異彩。三十年後劉老坡舅舅還洋洋得意地說:
“當時也是一不留神!”
接著又故作謙虛:
“其實決心帶那件棉襖的時候,我也是惱羞成怒!”
雖然有些矯情和虛飾,但是三十年後我們也心虛地想,如果當時我們村莊裏缺少了劉老坡和他的黑棉襖,我們故鄉也少了一個飛升呢;假如我們村莊在記憶上少了這件遺物,那麼損失的就不單單是劉老坡也有我們的曆史呢。正是從這個意義出發,我們覺得已經翻身的劉老坡對於往事有些矯情和道情,有些誇張和虛飾,也是可以理解的。倒是事情過去三十年之後,等一切都心平氣和了,劉老坡的黑棉襖隨著時間的延伸已經有些褪色和褪毛了,劉黑亭和李大春成為大家的笑柄已經像甘蔗一樣被大家嚼盡剩下的一點幹渣渣也該吐出來了,一切都在說明當年的輝煌已經成為曆史我們沒必要再虛構和誇張下去應該還它一個曆史的真麵目時,有一次我在牛屋跟劉老坡舅舅——這時牙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嘴已經有些跑風當然吃飯的時候就有些跑食了——又舊事重提地說到了一九六九年的那件黑棉襖——當然一開始劉老坡還有些激動,一下又回到了虛飾和誇張的當年,我耐心地等待著——等他在這個階段上的感情過去以後,等他認識到當年的虛飾和誇張已經沒有市場了,當年的明星,現在已經是一個年老珠黃的舊人了,好時候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才開始在那裏慢慢地平靜下來,為了剛才的衝動還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現在開始矯枉過正為了掩飾剛才的衝動就顯得更加安靜和老實。
可愛的劉老坡,因為一件黑棉襖,三十年之後才恢複你的本色——原來你在三十年中是另外一種表演——我們等待得也夠久了——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可以心平氣和地重新提問:
“舅舅,當年過了三十裏坡,當劉黑亭和李大春在寒風中索索發抖的時候,你披著一個大棉襖在那裏低頭吃幹糧,你真是大家風度和旁若無人地一言沒發嗎?”
如果換成過去——無論三十年中的哪一時刻,他都會振振有詞和信誓旦旦地說:
“沒有!”
“絕對沒有!”
“這個時候還用我說什麼嗎?”
“此處無聲勝有聲,這無聲的本身就是對他們的最大譴責!”
……
接著說起車軲轆話就沒有完——但是現在心平氣和了,要矯枉過正了,劉老坡第一次陷入了曆史的沉思,開始重新回顧當年的曆史和當時曆史中的種種細節。思考半天,像剛剛出獄的政治犯一樣——外麵已經時過境遷了,社會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舞台上已經沒有你的插腳之地,這時終於對入獄之前的輝煌的政治生涯有了重新認識——這個時候他才開始站在土地上而不是空中——三十年的監獄生活對他有著多麼大的改造呀。三十年的每一天,就是讓曆史褪色和褪毛的過程,現在終於露出了你的黑肚皮和黑雞皮——於是他在那裏撫著自己的黑肚皮和黑雞皮第一次說出了曆史的真相——一開始他還有些膽怯——在我神色的鼓勵下他才繼續試探著結結巴巴地說:
“當時我也不是沒有說話,當時我也沒有那麼大家風度和旁若無人,都是大家和曆史給我加工得變了形——當時我也不是那麼相信時間和曆史,相信此處無聲勝有聲,我還是短淺和膚淺地認為有聲還是比沒聲好——看著他們在那裏索索發抖,我覺得雪上加霜還是要比這裏黎明靜悄悄要解氣。於是我就不失時機地向他們甩了一個磚頭和說了一句風涼話。”
我接著問:
“當時你說什麼?”
劉老坡:
“當時我說——甚至我還幸災樂禍地點上一袋旱煙——:該帶棉襖的時候你們在那裏逞能,現在我就一個棉襖,隻能顧住我自己!”
這才是當時真實的劉老坡呢。當時的風涼話說得並不怎麼高明——你這句話並不幽默——但曆史上的劉老坡和他的黑棉襖,卻戴著漂浮的超升和光環,永遠照耀著我們的村莊。——雖然是一種誤會,雖然是一種虛飾和誇張,但是這才是我們曆史發展的需要呢——這才是群眾的創造呢,這才是曆史發展的動力呢,這才是曆史唯物主義和曆史辯證法的體現呢——這也才是劉老坡的黑棉襖和王喜加表哥通過日常看戲、喝酒、說話、對我們和他老婆的態度就把握了整個世界所相通和相連的地方呢。
王喜加表哥是我們村的支部書記。和當年的老梁爺爺一樣,他在村莊一直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他從來都是一個主角——這是他和劉老坡在劇中的區別。劉老坡時刻都想著王喜加,而王喜加在腦海裏一個月也不一定能閃回劉老坡一次。就算後來因為黑棉襖事件劉老坡的社會地位在村莊裏有所躥升,王喜加也看在眼裏和記在心裏,但那隻能增加他自己對世界的附著和預見——他重視的隻是一個事件,而事件的主角劉老坡在他心目中跟過去的不閃回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知道是怎麼回事,這種把戲是我玩兒剩的——他甚至會這麼想——這時我們劉老坡舅舅的一切輝煌、矯情、虛飾和三十年後的幡然悔悟,都顯得有些可憐了。
後來劉老坡不就果真成了一道閃光,從村莊上空轉瞬即逝了嗎?有和沒有,又有什麼區別呢?——他腦海裏時刻想著的,卻是百年之前的老梁爺爺——這和劉老坡的層次又是多麼的不同啊——雖然他們並不相識在時空上從來沒有過交叉並不生活在一個時代和社會製度下,但是他對他的思念和回想,卻比眼前活生生的所有人——不僅是劉老坡——還要更多一些呢。但是他在對待世界的態度上又和百年之前的老梁爺爺是多麼的不同啊,他沒有老梁爺爺當年對村莊的深入溫情和仇恨,對人們的以牙還牙和展開的一幕幕對人們的血淚提醒,而是對一九六九年——我們充滿感情的年頭——和村莊的一切都不以為意。——這是他和老梁爺爺的最大不同,而當時我們還認為他和老梁爺爺沒有什麼區別呢。他的不以為意並不表現在我們當麵,他的當麵和老梁爺爺的當麵看上去沒什麼區別,而在他的內心,卻開始和老梁爺爺分道揚鑣——這是我們在曆史上受他迷惑的根由。
他是一個愛把自己大手上的灰塵抹到別人身上的人。每當他手上有了泥和有了塵土,而你又與他巧合和相遇,他就會假裝親熱地走到你麵前——他是我們村莊的支書啊——他掌握和支配著我們的命運啊——俺爹的轉正表上就需要他蓋上紅牙牙的印章——開始用手摟著你的肩膀和後背——你以為他真在那裏跟你親熱呢,其實他隻是為了把自己手上的泥土和灰塵抹在你後背上。——當老梁爺爺對我們進行血淚提醒的時候,他隻是把自己手上的灰塵抹在我們的肩上——雖然程度比老梁爺爺膚淺,但是手段比老梁爺爺惡劣。——從他們對待自己老婆的不同態度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在對世界輕重緩急和什麼是重大問題的看法上是多麼的不同呀。
而他們統治的正好又是同一個村莊。於是我們輕重緩急的步子,一下子還有些不好調整呢。老梁爺爺細致而深入,王喜加表哥飄忽而不定;老梁爺爺能和我們同甘共苦,能和我們一塊推著鹽車周遊世界——當我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還一個人推著鹽車在世界上深入——他時刻走在我們隊伍前麵,我們無時無刻都感到他的存在對我們形成的威脅我們在對他的恐怖中就深刻地體會到了他對我們的親切和溫情——我們對他放心不下一見到他鐵一樣的麵孔就像白石頭看到女兔唇信中的麵包渣一樣惶惶不安,我們不知道我們中間產生了什麼這個芥蒂又在哪裏,所以當我們沒有見到他的時候,由於這種不放心就更加擔心——不放心也說明著我們對於某種事物的思念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對老梁爺爺的思念無時不在,就是在他死去多年之後,他的陰魂還籠罩在我們的頭頂;而王喜加表哥雖然也和我們相處了幾十個春秋,雖然我們每天都能看到他,聽他在那裏說話和看著他的嘴在動,他也像老梁爺爺一樣高高在上,但是三十年後我們突然感到,他在和我們幾十年的相處之中,原來對這生活從來沒有沉浸過;他在我們的身邊,但他的心從來不在這裏;看著他在和我們說話嘴也在動,其實他在想著別的事情——當時我們是多麼的膚淺呀,我們卻把他的這種飄忽和不定當成了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現在看,它就不單單是一個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問題,它還牽涉到一個他在不在我們身邊的大問題。
他看著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其實他不和我們呆在一起——看著是夫妻一場,其實一輩子沒有性交——他和白石頭對女兔唇信中芥蒂的尋找正相反,他從來沒有將我們放到他的心上。他可真是高高在上。他從來沒有和我們一塊推著鹽車周遊世界——就是推著鹽車和我們走在一起,他也並不在鹽車上和我們相交。我們看到他迷離的眼光,我們看到他變形的麵孔,我們看到他在說話和嘴在動,但是,他突然就和話題毫不相幹地“撲哧”一笑或是“唉”的一聲歎了一口氣,我們就知道他的心並不和我們和話題在一起。他在推著鹽車的時候就離鹽車更遠,他越是在愛護和關懷我們,就對我們更加厭惡隻是用這種反向的愛護和關懷來減少我們對他的麻煩。
他和我們的最大區別是他走到天際的盡頭能大哭而返,而我們進入岔道和歧路卻找不到回頭、回去和回家的路——因為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是他的身,現在尋找回去的路就是尋找他留在原地的心;而我們身子出發的時候也同時帶上了心,現在我們到哪裏去尋找呢?——問題的關鍵還在於:他從來就沒有跟我們上過路。一九六九年我們對於世界和王喜加表哥的認識是多麼的一廂情願相互之間存在著多大的誤會喲。而王喜加表哥卻讓這種誤會在曆史上謬種流傳而不加以矯正,恐怕也像他在日常生活中對我們的愛護和關懷一樣,是一種更大的對我們的蔑視吧?他已經到達了和我們沒有什麼好說說也說不清楚的地步於是也就不和我們說也不和錯誤的曆史爭論了。
錯還能錯到哪裏去呢?看著他在村莊裏行走,其實他考慮的不是我們的村莊;看著他在關心我們的日常和存在,其實他已經拋棄了我們獨自走進了他的內心世界。他在不拿我們當回事的時候,他怎麼能拿我們的村莊當回事呢?他在不拿我們和村莊當回事的時候,他怎麼能拿我們的日常和存在當回事呢?他對我們和村莊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在應付——當時我們還蒙在鼓裏呢。當我們和他一起坐在那裏聽戲——是他把劇團叫過來的,是他給我們帶來了歡樂——的時候,我們真以為他在那裏聽戲呢——不是明明看著他對劇情也很投入坐在前排隨著劇情的變化在那裏“嚶嚶”而泣或是撫掌大笑嗎?但是三十年後我們才知道,在這戲的背後,原來還蘊藏著他那豐厚和辛酸的心——戲中還有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跨入的門檻——他和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他心靈的電話線所要接通的是老梁爺爺——如果這個時候我們再重新來考察聽戲的話,而在曆史上許多偉人聽戲的時候,往往就是刀光劍影和血濺荒丘的開始——大軍已經行動了,你的聽戲就成了對敵人的一種迷惑。看著是在聽戲,其實劇場之外正在發生著改變世界和民族命運的大事。
戰爭開始了,兵諫發生了,從此世界就改換個模樣或者什麼也沒改變就成了白茫茫大地都幹淨了——這時的王喜加表哥和這些曆史上的偉人的區別僅僅在於,這些偉人都生逢其時如願以償聽戲的時候真讓世界發生了戰爭和兵諫,而我們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時他聽著戲隻能讓一股憤怒的烏雲在內心裏翻滾。這才是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在日常聽戲和日常的人生中存在的最大痛苦呢。當他聽戲就真的成了聽戲之後——他也是欲哭無淚呀,他也是報國無門呀,你還能指望他對我們這些芸芸眾生會有什麼關懷和思考呢?
他自己如山的痛苦還排解不開,他是一個在出發時候忘了帶棉襖寒風起了連自己都顧不住的人——從這一點出發,他又是一個連劉老坡都不如的人了——你怎麼還能指望他來顧及我們呢?當他顧及不了我們的時候,他除了對我們做出愛護和關懷的舉動——除了更接近我們還對自己有些麻醉,別的還能做些什麼呢?麵對周而複始的村莊的漫漫長夜,他突然會有一聲深長的歎息——當時我們和他的老婆還不理解,現在看來就毫不奇怪不可理解的倒是我們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三十年前不管他對我們采取什麼態度,錯誤都在我們而不在他。這時我們倒能把他當年對我們的愛護和關懷當成愛護和關懷本身了。當我們還是一群小搗子的時候,王喜加表哥橫披著棉襖從一群紅紅綠綠的豬狗和我們遊戲圈中穿過,當我們膽怯地與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和麵孔嚴肅令人生畏的麻六哥和牛三斤可不一樣,他沒有對我們幼稚可笑的遊戲視而不見,而是看著我們的遊戲和藹親切甚至是由衷地說:
“好,真好。”
“你們玩兒得可真有意思。”
“你們可真行。”
甚至:
“你們玩兒得比我強多了!”
……
接著我們倒是看出他有些悵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樣子,就像我們到了歧路上找不著回家的路一樣——這時我們倒是對他產生出些許愛憐和同情,就像我們在集市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樣——我們的眼中想冒淚,我們想上前拉住他的手重敘親情——但是還沒等我們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臉突然又像麻六哥和牛三斤一樣嚴峻起來,他突然想起什麼,又拋開我們邁開大步朝我們沒有預料到的方向走去。我們已經伸出的手,倒被他尷尬地晾在了那裏。
這時我們才體會到,我們永遠不要想在王喜加表哥身上再找到我們熟悉的老梁爺爺的身影了——三十年後我們甚至想——這時就有些恐懼了——如果是王喜加表哥在前而老梁爺爺在後,世界又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是不是就會更加混亂當然也就更加清淨呢?當時王喜加表哥對樣板戲的張羅是多麼的積極呀——當我們還沒認清這戲的內涵時,戲的歡樂就是歡樂;當我們認識和理解王喜加表哥之後,我們又覺得這歡樂也像劉老坡的黑棉襖一樣有些廉價和貶值——沒勁。從客觀上看,如果沒有當時的王喜加表哥,就沒有樣板戲在我們村莊和我們歡樂上的落實——如果換一個人,誰知道你們在其中要夾帶什麼和多少私貨呢?當戲就要開場大幕就要拉開我們在台下大呼小叫的時候,當我們在幕後和野地裏對女演員解手擔心的時候,當我們回想起當年的無窮的毫無負擔的歡樂原來都是別人給我們帶來的他們還心不在焉其心並不在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們隻能像過了三十裏坡的劉老坡對於自己的黑棉襖說出的那句他後來交代的帶有真情實感的話: